十六-《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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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他早点结婚,生孩子。你三十五岁就能当奶奶了。”张老太兀自唠叨。

    她笑笑。乡下结婚早,二十岁当爹也不在少数。“阿婆,到时候给你吃红蛋。”她道。

    除了冯大年,冯晓琴还对张老太说别的事。大多是趁她半清醒半痴傻的时候。思路勉强能跟上,仿佛踮着脚走路,跌跌撞撞,又走不长。这种状态最合适。有回应,也安全。冯晓琴说她刚来上海那年,进了两次派出所。一次是被商家雇去当模特站台,她个子不高,屁股也太大,穿上旗袍其实不怎么好看,台上一群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个个两颊高原红婴儿肥,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廉价旗袍像粽绳一样,把她们的腰和屁股勾勒出藕节般的紧绷感,却也青春逼人。谁知进行到一半,便被警察带走,后来才知道是非法集资,那群女孩里也有几人参与了销售。另一次是保险公司倒闭,她揣着菜刀,去讨欠了几个月的工资,大厦保安拦住情绪激动的人群,过不去,她急了,抡起地上一块石头就砸过去,结果把一个保卫的额头给砸开了,差一厘米就砸到眼睛。缝了十几针。赔医药费和误工费,还被拘留了两个礼拜。

    “妹妹啊,你是人才。”老太真心夸她。她笑笑,瞥见老太头顶一根白发,伸手拔下来,“阿婆,又要去染头发了。”张老太道:“一年最多染两次,否则伤身体。我不好走在张卫国前面的。”停了停,叹道,“就算走在他前面,也要尽量拖,能拖多久是多久,拖一天是一天。老了,面孔再难看,终归是看一次少一次啊。”她有些伤感地说。

    最后一次跟张老太聊天,是她进医院。张老头看她脸色不对,把她接回去,她还不肯,说这里热闹,不想回去。张老头又是好笑又是急,眼泪在眶里转,“人家打开门做生意——”冯晓琴柔声劝老太:“位子给你留着,身体养好再来,我等着你。”——回家没两天,便住了院。癌细胞扩散,情况很不好。冯晓琴去医院看她,六个人的病房,老太靠窗位置,精神不错,手里毛线帽织织停停,与旁边那床老太的家属说话。那床是脑梗,她劝人家出去以后要多动:“跳舞呀,你们小区有人带广场舞吗,或者瑜伽也可以,实在不行就打太极拳,反正多活动,血脉畅通就好了。”张老头削苹果,一块块喂到她嘴边,“人家自己有数的——”张老太兀自不停:“你住哪个小区,欢迎来我们小区跳舞。你报我名字,我带你。”张老头朝冯晓琴苦笑。冯晓琴替她在身后垫个枕头,扶她躺下,“阿婆,等你出院,也带带我。一段时间不跳,身体都硬了。”

    张老头出去买东西,留她俩聊。其余几床都午睡了。帘子拉下来,像个小天地,其实不隔音也不阻光。一老一少压低声音,真正是说悄悄话了。冯晓琴问她:“感觉怎么样?”她道:“还行,就是没力气。”冯晓琴笑,“整间病房全是你的声音,还没力气?”张老太道:“我是强打精神。”冯晓琴奇道:“为什么强打精神?”她道:“让张卫国放心。”冯晓琴停下来,朝她看。此刻这老太应该是完全清醒的。反不知该说些什么。又笑笑。张老太叫了声:“妹妹。”她应下:“嗯?”张老太缓缓道:“妹妹,你是个好人。”

    那日说到后来,冯晓琴哭了。一半为了张老太的病。生老病死,本就让人伤感。还有一半,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泪点似是低了许多。老太嘴碎,那日尤其如此,翻来覆去讲她与张老头的事。从二十岁相亲认识,到八十岁,其实是流水账式的,也没有重点,也正因为此,反有了回忆录般的郑重。她说也想过离婚,每次倒是他死活不依,赌咒发誓般,说“我不喜欢小孩,两人世界清净没负担”。便这么一年年拖下来。中间也不是没迂回,细节都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吵吵闹闹,好好合合。从她嘴里漏下的一星半点,竟都是极有趣的,比如,张卫国被她关在外面一夜,穿着短裤也不敢叫喊,怕惊动邻居,到底是被发现了,上上下下都来表示关心,他护住要害,惊恐地被围在中央。邻居替他敲门,“小刘,小刘,开门,有话好好说——”,还有人从家里拿来长裤,贴心地:“穿上,小张你先穿上——”还有一次,两人去红房子吃西餐,吃到一半发生口角,她径直走了,那时还没有手机,连bp机都没有,电话打到小区门卫那里,转个大圈,张老太才慢腾腾踱过来,拿起电话,那头已经是快要哭出来的声气:“我没带皮夹子,你再不来,他们就要报警了——”她憋着笑,嘴上道:“让他们报警吧,帮我拔了眼中钉,还可以省笔钞票,一举两得!”

    她说了两遍“妹妹你是好人”。说到第二遍时,冯晓琴先是不语,随即又逗她:“阿婆,你看人准不准?”她道:“我看人,是看到骨子里,再准不过了。”冯晓琴道:“阿婆在寻我开心,上次还说我不是良家妇女。”张老太哎呀叫起来:“良家妇女不见得都是好人,不是良家妇女也未必就是坏人。你这人,吃相差点,良心蛮好。我看人不会错的。”

    “顾磊头七的那天晚上,我拿着他的照片,跟他说话。我们老家的风俗,这天鬼魂会回来。我知道,我说的话,每个字他都能听见。我对他说,我不后悔嫁给你,你也别后悔娶了我。我不是坏女人,至少,不像你家里人说的那么坏。我跟史老板没什么。自从嫁给你以后,我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阿婆,有时候我也挺糊涂,好和坏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哪些事情可以稍微做一做,哪些事情完全不能碰。比如我觉得,手和脸给史老板摸两下,有什么要紧的,屁股蛋偶尔摸一下,也没啥,但别的地方就不可以,性质不一样了。还有说谎,要是为了让这个家好,那就不叫说谎,比如我瞒着顾磊做直销,卖减肥药,我也不知道那是骗人的,还犯法,不过我也没吃亏,除了在派出所关了几天,该我赚的,一分都没少,那些人敢骗我的钱?想也别想。里头还有顾磊奶奶的钱呢,老太婆也想发财,把她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了,我关照她保密,她一口答应。后来事情败露了,她也不替我说话,就在一旁看着我被她孙子数落。忒不上道。好在我少给了她两个点,也气得过些。史胖子那里集资,我也弄了十万,九分利。我对胖子说,要是蚀了,我就被子铺盖卷一卷,带着孩子住到你家。没办法啊,钞票存银行,赢不过通胀,等于是蚀本。家里到处都是开销,小老虎外面上课,一节课多少钱,顾磊一个月工资才多少,亏得吃在他爸家,有个老的啃啃,否则真是不够用的。他睁只眼闭只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赚钱不吭声,出了事就全怪在我头上——阿婆,下辈子我也要那样,做人轻轻松松,一点压力也没有。”叹口气,又道,“算了不说了,人都没了,不作兴的。”

    说来也怪,对着这半痴半癫的老太,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心情竟似舒服许多。原先那些堵着淤着的,像刮痧板来回擦拭,几条黑红,看着怖人,底下竟是通畅了。也是不知不觉的。她说“我不是那种人”,这阵子常说这句,每个字呈现在眼前,仿佛都带叠影,像说话时的回音。不是普通层面上的意思。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激动起来。胸口那里不停起伏,被什么充盈得满满当当,一会儿是不吐不快,一会儿又是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张老太把一只骨节嶙峋的手放在她手上,拍两下,“妹妹,”她道,“我晓得的。”初时是宽慰她,停了停,又换了一本正经的口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就好了?”冯晓琴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望着她,也不知怎的,忽地,眼泪顺着鼻尖落下来,滴到她手背上。

    追悼会过后,冯晓琴把老太托她保管的东西,一并还给张老头。“两块金币,还有五千四百块现金。全在这里了。”她猜想或许要解释一番。谁知张老头说声“谢谢”,径直收下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簿子,正是张老太的记事本。“她把事情经过全写下来了,还关照我,不要误会妹妹你。”张老头说完叹口气,“我老太婆有点搭进搭出,清醒的时候还是蛮清醒的。”他头上戴着新织的粉色毛线帽。最后几针还是在医院里冯晓琴织的。张老太手脚太慢,这工夫,别人十顶也织好了。老头子戴粉色帽子,看着总是奇怪。冯晓琴没忍住:“阿婆讲,你喜欢这个颜色。”他道:“她织的,我都喜欢。”竟是小夫妻般的声气。透着些伤感。“八十好几了,又是那种病,想开了,也就没啥了。”他叹口气,又对冯晓琴说声“谢谢”——“亏得妹妹你,让她最后那段日子过得蛮开心。”

    “你儿媳,着实也不容易。”湖心亭里,张老头对顾士宏感慨。顾士宏问他,记事本里写了什么。他道:“我老太婆的心里话,只给我一个人看,说是不能说的。”顾士宏笑笑。张老头又道:“我老太婆要是加入作家协会,我和你只好靠边站。夜里一路看,一路流眼泪。等于是把过去的日子再过一遍。一辈子太短了,要真有下辈子,我无论如何都要再寻到她。”脸上笑着,说到后头声音却有些哑。顾士宏劝他:“她肯定跟你一样的心思。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有缘分,总归碰得着。”

    “不晚”陆陆续续又多了七八个老人。实打实,真正靠做出来的。万紫园、白云公寓,还有附近几个老式小区,白天常有人来打听,问价钱,看情况,或是讨一份宣传单回去。“看情形,不出半年,房间可以住个六七成满。”冯晓琴对展翔道。

    展翔顺着她说:“再过一年,就要扩建了。”居委会前几日还派人过来看,里里外外兜一圈,挑不出毛病,嘴上没多说,脸上是服气的。冯晓琴说:“爷叔,出名了,发财了。”展翔手伸过去,在她头上轻轻砸个毛栗,“少寻我开心!”这动作有些亲昵,冯晓琴让开,“——爷叔不是说过嘛,给附近70岁以上的老人免费吃中饭,两荤两素。现在时机差不多了,可以搞起来了。爷叔以后就不是暴发户了,是成功人士、社会名流。恭喜你。”展翔怔了怔,诧异这话是几时在她面前说的,绕了一圈,才想到当初向顾清俞求婚时,隔了一堵墙,必定被这小女人听了去。兀自有些难为情,打个哈哈,待要与她说笑一番,她已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顾士莲的活检报告出来,情况果然不好。隔日便住进医院,准备做手术。顾士宏与高畅商量,手术后大家轮流照顾,排个表,白天晚上按次序来。“这样,你也不至于太累。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有条理,不好乱了方寸。”高畅应着。主刀医生是顾清俞找的,经验技术都是一流的,次日清晨第一刀,也不拖时间。高畅塞了五千块钱给顾清俞,“你托人办事,开销总归是我来。”顾清俞不接,“姑父,你只管全力以赴盯着姑姑的病,别的事情以后再说。”高畅只得称谢。手术前一晚,顾昕提出陪夜,“我明天出差一周,后面大家辛苦,今晚让我来。”

    病房有现成的躺椅,天不冷,带个睡袋,也方便。吃过晚饭,高畅叮嘱几句,便走了。留下姑侄二人。顾士莲问他:“出差去哪里?”他回答:“杭州。”顾士莲嗯的一声,“那倒是不远。”顾昕问:“要不要削个苹果给你?”她摇头,“肚子还是饱的。”示意他随意,“你管你自己,有事我叫你。”顾昕去了趟厕所,回来时见顾士莲已睡了,侧向另一头。其实还早,八点都不到。替她拉上帘子,自己也躺了下来。看了会儿手机,听床上似是有动静,帘子悄悄掀开一个小角——顾士莲身子微微蜷着,肩膀有节奏地一颤一颤,应该是在哭。顾昕先是一怔,随即把帘子塞好。不敢惊动。又过得片刻,听顾士莲叫他:

    “昕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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