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这人叹了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本是个镖师,保了一趟重镖经过这里。” 傅红雪道:“就在这里?” 这人点点头,道:“因为我保的镖太重,肩上的担子也太重,所以只想快点将这趟镖送到地头,竟忘了到好汉庄去向薛斌递帖子。” 傅红雪问道:“难道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递帖子?” 这人道:“经过这里的人,都要到好汉庄去递张帖子,拜见他,喝他一顿酒,拿他一点盘缠再上路,否则他就会认为别人看不起他。” 他目中露出愤怒之色,冷笑着又道:“因为他是这里的一条好汉,所以谁也不敢得罪他。” 傅红雪道:“但你却得罪了他。” 这人道:“所以他就带着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来找我的麻烦了。” 傅红雪道:“他要你怎么样?” 这人道:“他要我将镖车先留下,然后再去请我们镖局的镖主来,一起到好汉庄去磕头赔罪。” 傅红雪道:“你不肯?” 这人叹道:“磕头赔罪倒无妨,但这趟镖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则我们镖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他忽然挺起胸,大声道:“何况我赵大方当年也是条响当当的人物,我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傅红雪道:“所以你们就交上了手?” 赵大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实在太霸道,我实在不是他的敌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将我立劈在斧下。” 他神情忽又兴奋起来,很快地接着道:“幸好就在这时,那位大侠客恰巧路过这里,一出手就拦住了他,问清了这件事,痛责了他一顿,叫他立刻放我上路。” 傅红雪道:“后来呢?” 赵大方道:“薛斌当然还有点不服气,还想动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到了这位大侠客面前,竟变得像是纸扎的。” 傅红雪的心又在跳。 赵大方叹息着,道:“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看见过像这位大侠客那么高的武功,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慷慨好义的人物,只可惜……” 傅红雪道:“只可惜怎么样?” 赵大方黯然道,“只可惜这么样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后来竟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目中已又有热泪盈眶,接着道:“只可惜我连他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这一天,都到这里来祭奠祭奠他。想到他的往日雄风,想到他对我的好处,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傅红雪用力紧握双手,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赵大方凄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说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会知道。” 傅红雪道:“你说!” 赵大方迟疑着,道:“他姓白……” 傅红雪道:“神刀堂白堂主?” 赵大方悚然道:“你怎么知道他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一双手握得更紧,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大方道:“我刚才已说过,他是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傅红雪道:“那是不是因为他救了你,你才这么说?” 赵大方真诚地道:“就算他没有救我,我也要这么样说的,武林中人谁不知道神刀堂白堂主的侠名,谁不佩服他。” 傅红雪道:“可是……” 赵大方抢着道:“不佩服他的,一定是那些蛮横无理、作恶多端的强盗歹徒,因为白大侠嫉恶如仇,而且天生侠骨,若是见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 他接着又道:“譬如说那薛斌就一定会恨他,一定会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但……” 傅红雪一颗本已冰冷的心,忽然又热了起来。 赵大方下面所说的是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了,他心里忽然又充满了复仇的欲望,甚至比以前还要强烈得多。 因为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现在他已确信,为了替他父亲复仇,无论牺牲什么都值得。 对那些刺杀他父亲,毁谤他父亲的人,他更痛恨,尤其是马空群。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马空群!发誓一定绝不再饶过这可耻的凶手。 赵大方吃惊地看着他,猜不出这少年为什么会忽然变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可曾听过马空群这名字?” 赵大方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赵大方摇摇头,眼睛已从他的脸上,看到他手里握着的刀。 漆黑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这柄刀显然是赵大方永远忘不了的。他忽然跳起来,失声道:“你……你莫非就是……” 傅红雪道:“我就是!” 他再也不说别的,慢慢地转过身,走出了树林。 林外秋风正吹过大地。 赵大方痴痴地看着他,忽然也冲出去,抢在他面前,跪下,大声道:“白大侠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虽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万要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道:“不必。” 赵大方道:“可是我……” 傅红雪道:“你刚才对我说了那些话,就已可算是报过恩了。” 赵大方道:“可是我说不定能够打听出那姓马的消息。” 傅红雪道:“你?” 赵大方道:“现在我虽已洗手不吃镖行这碗饭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动的还是有很多,他们的消息都灵通得很。”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然后他忽然问:“你住在哪里?” 屋子里很简朴、很干净,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人像。 画得并不好的人像,却很传神。 一个白面微须、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着脸,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笔挺,就像是一杆镖枪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缎锦袍,腰畔的丝带上,挂着一柄刀。 漆黑的刀! 人像前还摆着香案,白木的灵牌上,写着的是:“恩公白大侠之灵位。” 这就是赵大方的家。 赵大方的确是个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确是条有血性的汉子。现在他又出去为傅红雪打听消息了。 傅红雪正坐在一张白杨木桌旁,凝视着他父亲的遗像。他手里紧紧握着的,正也是一柄同样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这里已来了四天。这四天来,他天天都坐在这里,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遗像。 他全身冰冷,血却是热的。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无论他吃了多少苦,无论他的牺牲多么大,就这一句话已足够。 他绝不能让他父亲在天的英灵,认为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 他一定要洗清这血海深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夜色已临,他燃起了灯,独坐在孤灯下。 这些天来,他几乎已忘记了翠浓,但在这寂寞的秋夜里,在这寂寞的孤灯下,灯光闪动的火焰,仿佛忽然变成了翠浓的眼波。 他咬紧牙,拼命不去想她。在他父亲的遗像前,来想这种事,简直是种冒渎,简直可耻。幸好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了脚步声。 这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这是栋很安静的小屋子,绝不会有别人来的。 进来的人果然是赵大方。 傅红雪立刻问道:“有没有消息?” 赵大方垂着头,叹息着。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道:“你不必难受,这不能怪你。” 赵大方抬起头,道:“你……你要走?” 傅红雪道:“我已等了四天。” 赵大方搓着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该等到明天走。” 傅红雪道:“为什么?” 赵大方道:“因为今天夜里有个人要来。” 傅红雪道:“什么人?” 赵大方道:“一个怪人。” 傅红雪皱了皱眉。 赵大方的神情却兴奋了起来,道:“他不但是个怪人,而且简直可以说是个疯子,但他却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疯子。” 傅红雪迟疑着,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赵大方道:“他自己说的。” 傅红雪道:“什么时候说的?” 赵大方道:“三年前。” 傅红雪又皱起了眉。 赵大方道:“就算他是三十年前说的,我还是相信他今天夜里一定会来,就算砍断了他的两条腿,他爬也会爬着来。” 傅红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 赵大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 傅红雪道:“你如此信任他?” 赵大方道:“我的确信任他,因为他说出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 傅红雪慢慢地坐了下去。 赵大方却忽又问道:“你从不喝酒的?” 傅红雪摇摇头。 他摇头的时候,心里又在隐隐发痛。 赵大方并没有看出他的痛苦,笑着道:“但那疯子却是酒鬼,我在两年前已为他准备了两坛好酒。” 傅红雪冷冷地道:“我只希望这两坛酒有人喝下去。” 酒已摆在桌上,两大坛。 夜已深了,远处隐隐传来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还没有人来。赵大方却还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连一点焦躁的表情都没有。 他的确是个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红雪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再问。 还是赵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着道:“他不但是个疯子,是个酒鬼,还是个独行盗,但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可靠的朋友。” 傅红雪在听着。 赵大方道:“他虽然是个独行盗,却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自己反而常常穷得一文不名。” 傅红雪并不奇怪,他见过这种人。听说叶开就是这种人。 赵大方道:“他姓金,别人都叫他金疯子,渐渐就连他本来的名字都忘了。” 傅红雪这时却已没有在听他说话,因为这时小巷中已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而且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赵大方也听了听,立刻摇着头道:“来的人绝不是他。” 傅红雪道:“哦?” 赵大方道:“我说过他是个独行盗,一向是独来独往的。” 他笑了笑,又道:“独行盗走路时脚步也绝不会这么重。” 傅红雪也承认他说的有理,但脚步声却偏偏就在门外停了下来。 这次是赵大方皱起了眉。 外面已有了敲门声。 赵大方皱着眉,喃喃道:“这绝不是他,他从不敲门的。” 但他还是不能不开门。 门外果然有两个人。两个人抬着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浓,秋星很高,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两个人的脸上。他们的脸很平凡,身上穿着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着草鞋。 无论谁都能看得出这两人都是以出卖劳力为生的穷人。 “你姓赵?” 赵大方点点头。 “有人叫我们将这口棺材送来给你。” 他们将棺材往门里一放,再也不说一句话,掉头就走,仿佛生怕走得不够快。 赵大方本来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口棺材,他眼睛里似将流下泪来,黯然道:“我说过,他就算死了,也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的。” 傅红雪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对这件事虽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现在希望已落空。 看到赵大方为朋友悲伤的表情,他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受。只可惜他从来不会安慰别人。 现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酒就在桌上。 赵大方凄然长叹,道:“看来这两坛酒竟是真的没有人喝了。” 突听一人大声道:“没有人喝才怪。” 声音竟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接着,就听见棺材“砰”的一响,盖子就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精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脚上穿着全新的粉底官靴。 赵大方大笑,道:“你这疯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 金疯子道:“要死也得先喝完你这两坛陈年好酒再说。” 他一跳出来,就一掌拍碎了酒坛的泥封,现在已开始对着坛子牛饮。 傅红雪就坐在旁边,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这人看来的确有点疯。 但傅红雪并没有生气,他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见别人的。 金疯子一口气几乎将半坛酒都灌下肚子,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陈年好酒,我总算没有白来这一趟。” 赵大方问道:“你要来就来,为什么还要玩这种花样?” 金疯子瞪起眼,道:“谁跟你玩花样?” 赵大方道:“不玩花样,为什么要躲在棺材里叫人抬来?” 金疯子道:“因为我懒得走。” 这句话回答得真妙,也真疯,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却似乎露出了一丝忧虑恐惧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坛子来。 赵大方却拉住了他的手。 金疯子道:“你干什么?舍不得这坛酒?” 赵大方叹了口气,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烦了。” 金疯子道:“什么麻烦?” 赵大方叹道:“你一定又不知得罪了个什么人,为了躲着他,所以才藏在棺材里。” 金疯子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为什么要躲着别人?我金疯子怕过谁了?” 赵大方只有闭上嘴。 他知道现在是再也问不出什么来的,金疯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烦,也绝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出来。 他终于想起了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立刻展颜笑道:“我竟忘了替你引见,这位朋友就是……” 金疯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嘴又已对上酒坛子。 赵大方只好对着傅红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说过,他是个疯子。” 傅红雪道:“疯子很好。” 金疯子突又重重地将酒坛往桌上一放,瞪着眼道:“疯子有什么好?” 傅红雪不理他。 金疯子道:“你认为疯子很好,你自己莫非也是个疯子?”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金疯子突然大笑起来,道:“这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赵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强笑道:“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谁,他……” 金疯子又瞪着眼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他是谁?” 赵大方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谁了。” 赵大方更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 金疯子道:“我就算认不出他的人,也认得出他的这把刀。我金疯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难道是白混的?” 赵大方板起了脸,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就不该如此无礼。” 金疯子道:“我想试试他。” 赵大方道:“试试他?” 金疯子道:“别人都说他也是一个怪物,比我还要怪。” 赵大方道:“哪点怪?” 金疯子把一双穿着粉底官靴的脚,高高地跷了起来,道:“听说他什么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当面打他两耳光,他也不会还手的。” 赵大方板着脸道:“这点你最好不要试。” 金疯子大笑,道:“我虽然是疯子,但直到现在还是个活疯子,所以我才能听得到很多消息。” 赵大方立刻追问,道:“什么消息?” 金疯子不理他,却转过了脸,瞪着傅红雪,突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的手突又握紧,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因紧张而嘶哑,道:“他……他在哪里?” 金疯子突然闭上了嘴。 赵大方赶过去,用力握住他的肩,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金疯子道:“我为什么要说?” 赵大方道:“因为他是我恩人的后代,也是我的朋友。” 金疯子道:“我已说过,他是你的好朋友,并不是我的。” 赵大方怒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金疯子道:“现在还是的,因为我现在还活着。” 赵大方道:“这是什么意思?” 金疯子道:“这意思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难道你说出了就会死?” 金疯子摇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要有条件才肯说?” 金疯子道:“只有一个条件。” 傅红雪道:“什么条件?” 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傅红雪道:“杀什么人?” 金疯子道:“杀一个我永远不想再见到的人。” 傅红雪道:“你藏在棺材里,就是为了要躲他?” 金疯子默认。 傅红雪道:“这人是谁?” 金疯子道:“是个你不认得的人,跟你既没有恩怨,也没有仇恨。”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杀这么样一个人?” 金疯子道:“因为你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的刀,他在沉思的时候,总是这种表情。 赵大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个人?” 金疯子道:“因为他要杀我。” 赵大方道:“他能杀得了你?” 金疯子道:“能。” 赵大方动容道:“能杀得了你的人并不多。” 金疯子道:“能杀他的人更少。” 他凝视着傅红雪手里的刀,缓缓接道:“现在世上能杀得了他的,也许只有这把刀!” 傅红雪紧握着手里的刀。 金疯子道:“我知道你不愿去杀他,谁也不愿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傅红雪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马空群。” 金疯子道:“所以你只好杀他。” 傅红雪的手握得更紧。 金疯子说的不错,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铭心的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已在他心里生了根——纵然那是别人种到他心里的,但现在也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仇恨若已在你心里生了根,世上就绝没有任何力量能拔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冷汗已开始流了下来。 金疯子看着他,道:“袁秋云也不是你的仇人,你本来也不认得他,但你却杀了他。”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金疯子淡淡地接着说道:“无论谁为了复仇,总难免要杀错很多人的,被杀错的通常都是一些无辜的陌生人。” 傅红雪忽然道:“我怎知杀了他后,就一定能找到马空群?” 金疯子道:“因为我说过。” 他说出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这点连傅红雪都已不能不相信。 一个人正被人追杀的生死关头中,还没有忘记三年前订下的约会,这并不是件容易事。 傅红雪又垂下头,凝视着手里的刀,缓缓道:“现在我只要你再告诉我一件事。” 金疯子道:“什么事?” 傅红雪一字字道:“这人在哪里?” 金疯子的眼睛亮了。 连赵大方脸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是他们的朋友,他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走出四五里路,有个小镇,小镇上有个小酒店,明天黄昏前后,那个人一定会在那小酒店里。” 傅红雪道:“什么镇?什么酒店?”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只有那一个小镇,小镇上只有那么一个酒店,你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傅红雪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明天黄昏时一定在那里?” 金疯子笑了笑,道:“我说过,我知道很多事。” 傅红雪道:“那个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疯子沉吟道:“是个男人。” 傅红雪道:“男人也有很多种。” 金疯子道:“这个人一定是最奇怪的那一种,你只要看见他,就会知道他跟别的人全都不同。” 傅红雪道:“他有多大年纪?” 金疯子道:“算来他应该有三四十岁了,但有时看来却还很年轻,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傅红雪道:“他姓什么?” 金疯子道:“你不必知道他姓什么。”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么,才能问他,是不是我要杀的那个人?” 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杀他,不是要你跟他交朋友的。” 傅红雪道:“你难道要我一看见他就出手?” 金疯子道:“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说,而且绝不能让他知道你有杀他的意思。” 傅红雪道:“我不能这样杀人。” 金疯子道:“你一定要这么样杀人,否则你很可能就要死在他手里。” 他笑了笑,又道:“你若死在他手里,还有谁能为白大侠复仇?” 傅红雪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陌生人的。” 金疯子道:“这句话我说过。”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答应你去杀他,我绝不能再杀错人。” 金疯子道:“我也不希望你杀错人。” 傅红雪道:“所以你至少应该将这个人的样子说得更清楚些。” 金疯子想了想,道:“这个人当然还有几点特别的地方。” 傅红雪道:“你说。” 金疯子道:“第一点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金疯子道:“他的眼睛看来就像是野兽,野兽才有他那样的眼睛。” 傅红雪道:“还有呢?” 金疯子道:“他吃东西时特别慢,嚼得特别仔细,就好像吃过了这一顿,就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吃下一顿了,所以对食物特别珍惜。” 傅红雪道:“说下去。” 金疯子道:“他一个人的时候从不喝酒,但他面前一定会摆着一壶酒。” 傅红雪在听着。 金疯子道:“他腰带上一定插着根棍子。” 傅红雪道:“什么样的棍子?” 金疯子道:“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棍子,用白杨木削成的,大概有三尺长。” 傅红雪道:“他不带别的武器?” 金疯子道:“从不带。” 傅红雪道:“这棍子就是他的武器?” 金疯子叹道:“那几乎是我平生所看到过的最可怕的武器。” 赵大方忽然笑道:“那当然还比不上你的刀,世上绝没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这柄刀!” 傅红雪沉思着,看着手里的刀,然后又抬起头,看着画上的那柄刀。 他绝不能让这柄刀被任何人轻视,他绝不能让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里。 金疯子看着他的表情,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傅红雪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怪人。” 金疯子道:“我保证你杀了他后,绝不会有任何人难受的。” 傅红雪道:“也许只有我自己。” 金疯子笑道:“但等你找到马空群后,难受的就应该是他了。” 傅红雪双目凝视着他,忽又道:“谁说你是个疯子的?” 金疯子道:“很多人。” 傅红雪缓缓道:“他们都错了,我看你也许比他们都清醒。” 金疯子大笑,大笑着捧起酒坛子,拼命地往肚子里灌。 赵大方微笑着,道:“他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该清醒的时候他绝不醉,该醉的时候他绝不清醒。” 黎明。 金疯子已醉了,醉倒在桌上打鼾。 傅红雪喃喃道:“我应该睡一会的。” 赵大方道:“不错,今天你应该要有好精神。” 傅红雪道:“杀人时都应该有好精神?” 赵大方道:“你应该听得出,那个人并不是好对付的。” 傅红雪凝视着画上的刀,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缓缓道:“但我却绝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对付这柄刀!” 他的确不相信。 白天羽活着时也从不相信,所以他现在已死了。 陌生人绝不能信任的,因为他们通常都是很危险的人。 第三十五章前辈高人 这个人是个陌生人。这里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他这样的人。 他看来很英俊、很干净,本来应该是个到处受欢迎的人,而且他很年轻,皮肤紧密而有光,身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 他身上并没有带任何令人觉得可怕的凶器,但他却实在是个可怕的人。他的沉默就很可怕:不说话并不能算是绝对沉默,可怕的是那种绝对的沉静。 坐在这里已有很久,他非但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这本是件很难受的事。但他的样子却又很轻松,很自然,就好像时常都像这样动也不动地坐着。 桌上有酒,也有酒杯,他却连碰也没有碰过。好像这酒并不是叫来喝的,而是叫来看的。每当他看到这壶酒时,他那冷漠的眼睛里就显出一丝温暖之色。 难道这壶酒能令他想起一个他时常都在怀念着的朋友? 他身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粗布衣服,洗得很干净,和衣服同色的腰带上,随随便便地插着根短棍。 短棍也并不可怕,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有很多人的眼睛都很亮,但他的眼睛却亮得特别,比任何人都特别,亮得就好像一直能照到你内心最黑暗的地方。 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他看出来了。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 现在他又叫了一碗面。他已开始吃面,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就好像这碗面是他平生所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又好像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后一碗面。 他拿着筷子的手,干燥而稳定,手指很长,指甲却剪得很短。 就在他吃面的时候,傅红雪走了进来。 傅红雪一走进来,就看到了这个陌生人。但他忽然发现这陌生人的眼睛已经在看着他,就好像早已知道非有这么样一个人走进来似的。 被这双眼睛看着时,傅红雪心里居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就好像在黑夜中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发现有条狼在等着你一样。 他慢慢地走进来,故意不再去看这陌生人,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 他已准备拔刀。 这陌生人就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他本来随时都可以一刀割断他的咽喉。 他一向知道他的刀有多快,他一向有把握,但这次他却突然变得没有把握了。 这陌生人虽然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但却好像一个武林高手,已摆出了最严密的防守姿势,全身上下连一点破绽都没有。 这也是傅红雪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 他走得更慢,左脚先慢慢地走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着拖过去。 他在等机会。 这陌生人还在看着他,忽然道:“请坐。” 傅红雪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仿佛还不知道他要谁坐。 这陌生人就用手里的竹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又说了句:“请坐。” 傅红雪迟疑着,竟真的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陌生人道:“喝酒?” 傅红雪道:“不喝。” 陌生人道:“从来不喝?” 傅红雪道:“现在不喝。” 陌生人嘴角忽然泛出种很奇异的笑意,缓缓道:“十年了……” 傅红雪只有听着,他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 陌生人已慢慢地接着道:“十年来,已没有人想杀死我。” 傅红雪的心一跳,陌生人凝视着他,淡淡道:“但你现在却是来杀我的!” 傅红雪的心又一跳,他实在不懂,这陌生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来意。 陌生人还在凝视他,道:“是不是?” 傅红雪道:“是!” 陌生人又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傅红雪道:“不会说谎,但却会杀人。” 陌生人道:“你杀过很多人?” 傅红雪道:“不少。” 陌生人的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你觉得杀人很有趣?” 傅红雪道:“我杀人并不是为了觉得有趣。” 陌生人道:“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道:“我不必告诉你。” 陌生人目中忽又泛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叹息着道:“不错,每个人杀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的确不必告诉别人。”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你怎知我要来杀你?” 陌生人道:“你有杀气。” 傅红雪道:“你看得出?” 陌生人道:“杀气是看不出来的,但却有种人能感觉得到。” 傅红雪道:“你就是这种人?” 陌生人道:“我是的。” 他目光似又到了远方,接着道:“就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以现在我还活着。” 傅红雪道:“现在你的确还活着。” 陌生人道:“你认为你一定可以杀死我?” 傅红雪道:“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人。” 陌生人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没有把握,就不会来。” 陌生人又笑了。他的笑神秘而奇特,就像是在严寒中忽然吹来一阵神秘的春风,融化了冰雪。 他微笑着道:“我喜欢你这个人。” 傅红雪道:“但我还是要杀你。” 陌生人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没有原因。” 陌生人道:“没有原因也杀人?” 傅红雪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道:“就算有原因,也不能告诉你。” 陌生人道:“你是不是非杀我不可?” 傅红雪道:“是。” 陌生人叹了口气,道:“可惜。” 傅红雪道:“可惜?” 陌生人道:“我已有多年未杀人。” 傅红雪道:“哦?” 陌生人道:“那只因我有个原则,你若不想杀我,我也绝不杀你。” 傅红雪道:“我若定要杀你呢?” 陌生人道:“你就得死。” 傅红雪道:“死的也许是你。” 陌生人道:“也许是……” 直到这时,他才看了看傅红雪手里握着的刀,道:“看来你的刀一定很快?” 傅红雪道:“够快的。” 陌生人道:“很好。” 他忽然又开始吃面了,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 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扶着碗,看来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刀锋就会从他头顶上直劈下去。 他根本没有招架还手的余地。 但傅红雪的刀还在刀鞘里,刀鞘在落日余晖中看起来更黑,手却更苍白。 他没有拔刀,因为在这陌生人面前,他竟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一刀该从哪里劈下去。 这陌生人面前,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在阻着似的。 陌生人已不再看他,缓缓道:“杀人并不是件有趣的事,被杀更无趣。” 傅红雪没有回答,因为这陌生人并不像是在对他说话。 陌生人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不喜欢没有原因就想杀人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年轻人不该养成这种习惯的。” 傅红雪道:“我也不是来听你教训的。” 陌生人淡淡道:“刀在你手里,你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他慢慢地吃着最后的几根面,态度还是很轻松,很自然。 但傅红雪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他知道现在已到了非拔刀不可的时候。这一刀若拔出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酒店里忽然变成空的。 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连点灯的人都没有了。 落日的余晖,淡淡地从窗外照进来。好凄凉的落日。 傅红雪好像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但他的身子已悬空,他已将全身每一分力量,全都聚在他的右臂上。漆黑的刀柄,距离他苍白的手才三寸。 陌生人的棍子却还是插在腰带上——一根很普通的棍子,用白杨木削成的。 傅红雪突然拔刀! 没有刀光。刀根本没有拔出来。就在他拔刀的时候,门外面忽然飞入了一个人,他身子一闪,这个人就跌在他身旁。 一个很高大的人,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 他脚上的粉底宫靴已掉了一只。 金疯子。 这个又疯又怪的独行盗,现在竟像是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满脸都是痛苦之色,身子也缩成了一团,连爬都爬不起来。 他怎么会忽然也来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的刀怎么还能拔得出来? 陌生人已吃光了最后一根面,已放下筷子。这突然的变化,竟没有使他脸上露出一丝吃惊之色。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现在正看着门外。 门外又有个人走进来。 叶开。 又是那阴魂不散的叶开。 陌生人看着叶开,冷漠的眼睛里,居然又露出了一丝温暖之色。 叶开看着他的时候,神情却很恭谨。 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陌生人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是的。” 陌生人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是个很容易上当的人。” 陌生人道:“是不是随便杀人的人?” 叶开道:“绝不是。” 陌生人道:“他有理由要杀我?” 叶开道:“有。” 陌生人道:“是不是个很好的理由?” 叶开道:“不是,但却是个值得原谅的理由。” 陌生人道:“好,这就够了。” 他忽然站起来,向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喜欢请客,今天我让你请一次。” 叶开也笑了,道:“谢谢你。” 陌生人已走了出去。 傅红雪忽然大喝:“等一等。” 陌生人没有等,他走得并不快,脚步也不大,但忽然间就已到了门外。 丁灵琳就站在门外。 她看着这陌生人从她面前走过去,忽然道:“这铃铛送给你。” 说到第二个字的时候,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铃铛已飞了出去。 铃铛本来是会响的。但她的铃铛射出后,反而不响了。因为铃铛的速度太急。 三枚铃铛直打这陌生人的背。 陌生人没有回头,没有闪避,居然也没有反手来接。他还是继续向前走,走得还是好像并不太快。奇怪的是,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铃铛,竟偏偏总是打不到他的背上去,总是距离他的背还有四五寸。 忽然间,他已走出了好几丈。 不响的铃铛渐渐又“叮铃铃”地响了起来,然后就一个个掉了下去,只见铃铛在地上闪着金光,陌生人却已不见了。 丁灵琳怔住。 连傅红雪都已怔住。 叶开却在微笑,这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崇敬和羡慕。 丁灵琳忽然跑过来,拉住他的手,道:“那个人究竟是人是鬼?” 叶开道:“你看呢?” 丁灵琳道:“我看不出。” 叶开道:“怎么会看不出?” 丁灵琳道:“世上本不会有那样的人,但也不会有那样的鬼。” 叶开笑了。 傅红雪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我希望是的,只要他将我当作朋友,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傅红雪道:“你知道我要杀他?” 叶开道:“刚知道。”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立刻赶来了?” 叶开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他的?” 傅红雪冷笑。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刀很快,我看过,但是在他面前,你的刀还没有拔出鞘,他的短棍也许已洞穿了你的咽喉。” 傅红雪不停地冷笑。 叶开道:“我知道你不信,因为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呢!” 傅红雪道:“他是谁?” 叶开道:“他纵然不是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也只有一个人能比他快。”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能比他快的人绝不是你。”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脸上又露出那种出自内心的崇敬之色,慢慢地说出了四个字:“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身就像是有种无法形容的魔力,足以令人热血奔腾,呼吸停顿。 过了很久,傅红雪才长长地吐出口气,道:“难道他就是那个阿飞?” 叶开道:“世上只有这样一个阿飞,以前绝没有,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 傅红雪握刀的手又握得紧紧的,道:“我知道他一向用剑。” 叶开道:“现在他已不必用剑,那短棍在他手里,就已经是世上最可怕的剑。” 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一字字道:“所以你是来救我的?” 叶开道:“我没有这样说。”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地上这个人是谁?” 傅红雪道:“他说他叫金疯子。” 叶开道:“他不是。世上根本没有金疯子这么样一个人。” 傅红雪道:“他是谁?” 叶开道:“他叫小达子。” 傅红雪道:“小达子?” 叶开道:“你没有听说过小达子?” 他笑了笑,接着又道:“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你从来没有到过京城,到过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世的名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小达子。” 傅红雪道:“名伶?他难道是个唱戏的?” 叶开笑了笑,道:“他也是个天才,无论演什么,就像什么。” 傅红雪又怔住。 叶开道:“这次他演的是个一诺千金而且消息灵通的江湖豪杰,他显然演得很出色。” 傅红雪不能不承认,这出戏的本身就很出色。 叶开道:“这出戏叫‘双圈套’,是易大经的珍藏秘本。” 傅红雪动容道:“易大经?” 叶开点点头,俯下身,从“金疯子”身上拿出了一个小本子。 用毛边纸订成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小字:“三更后,叫人用棺材抬你来,等我说‘酒没有人喝了’这句话时,你就从棺材里跳出来,大笑着说:‘没有人喝才怪。’然后……” 只看了这一段,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羞愧愤怒而发红。 现在他终于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果然是特别演给他看的一出戏,果然是别人早已编好了的! 从看到“赵大方”在树林中痛哭时开始,他就已一步步走入了圈套。 最后的终点就是一条短棍:一条足能洞穿世上任何人咽喉的短棍! 第三十六章戏剧人生 金疯子还躺在地上呻吟着,声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谁掌起了灯,他的脸在灯光下看来竟是死灰色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抽搐,整个一张脸都已扭曲变形。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道:“你说的易大经,是不是‘铁手君子’易大经?” 叶开道:“就是‘铁手君子’易大经,也就是赵大方。” 傅红雪恨恨道:“江湖中人都说易大经是个君子,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君子。” 叶开道:“世上的伪君子本来就很多。” 傅红雪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开道:“他要杀你!” 傅红雪当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问的。 叶开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么快,世上的确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 傅红雪又不禁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异又可敬的陌生人,那种轻松而又镇定的态度。 就凭这一点,已绝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难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还未出鞘时,就洞穿我的咽喉?” 傅红雪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几乎忍不住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谁的出手快。 他绝不服输。 只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时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拦阻,也绝没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这事实他想不承认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叶开看着他的手,叹息着道:“你现在也许还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是……” 傅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叶开苦笑。 傅红雪道:“所以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 叶开只能苦笑。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一直偷偷地跟着我?” 叶开道:“我没有。” 傅红雪道:“你若没有跟着我,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在市上看见了易大经。” 傅红雪道:“很多人都看见了他。” 叶开道:“但却只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经。易大经本不该在这里的,更不该打扮成那种样子,他本是个衣着很考究的人。” 傅红雪道:“那也不关你的事。” 叶开道:“但我却不能不觉得奇怪。”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跟着他。” 叶开点点头,道:“我已盯了他两天,竟始终没有盯出他的落脚处,因为我不敢盯得太紧,他的行动又狡猾如狐狸。” 傅红雪道:“哼。”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他从京城请来了小达子,所以我就改变方针,开始盯小达子。” 他苦笑着,又道:“但后来连小达子都不见了。” 傅红雪冷笑道:“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事。” 叶开道:“幸好后来我遇见了那两个抬棺材的人,他们本是小达子戏班里的龙套,跟着小达子一起来的,小达子对他的班底一向很好。” 这件事的确很曲折,连傅红雪都不能不开始留神听了。 叶开道:“那时他们已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城,我找到他们后,威逼利诱,终于问出他们已将小达子送到什么地方去。”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找了去。”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你已不在,只剩下易大经和小达子。” 傅红雪道:“易大经当然不会告诉你这秘密。” 叶开道:“他当然不会,我也一定问不出,只可惜他的计划虽周密,手段却太毒了些。” 傅红雪听着。 叶开道:“他竟已在酒中下了毒,准备将小达子杀了灭口!” 傅红雪这才知道,小达子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受了伤,而是中了毒。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小达子的毒已开始发作,我揭穿了那是易大经下的毒手后,他当然也对易大经恨之入骨。” 傅红雪道:“所以他也在你面前,揭穿了易大经的阴谋。” 叶开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易大经的手段太毒,这秘密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装作的功夫实在已经炉火纯青,我竟连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甚至会将他看作谦谦君子,几乎已准备向他道歉,可是他走了。” 丁灵琳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他若去唱戏,一定比小达子还有名。” 叶开道:“但是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叫他大叔。” 丁灵琳狠狠瞪了他一眼,噘起了嘴,道:“他本来就是我爹爹的朋友,看他那种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样子,谁知道他是个伪君子。”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还是像我这样的真小人好。” 丁灵琳朗然一笑,道:“我早就明白了。” 叶开苦笑道:“也许你还是不明白的好。” 丁灵琳又瞪了他一眼,忽然道:“现在我的确还有件事不明白!” 叶开在等着她问。 丁灵琳道:“像李寻欢、阿飞这些前辈名侠,很久都没有人再看见过他们的侠踪,易大经怎么会知道他今天在这里?” 叶开低吟着,道:“飞剑客的确是个行踪飘忽的人,有时连小李探花都找不到他。” 丁灵琳道:“所以我觉得奇怪。” 叶开道:“但人们都知道自从百晓生死了后,江湖中消息最灵通的三个人,其中却有一个易大经。” 丁灵琳道:“我也听见过,他家来来往往的客人最多。” 叶开道:“也许他听见飞剑客要到这里来,所以他先在这里等着。” 丁灵琳道:“那么他住的那房子显然是早就布置好的了。” 叶开道:“然后他又想法子再将傅红雪也骗到这里来。” 丁灵琳用眼角望了傅红雪一眼,然后道:“这倒并不难。” 叶开道:“他每天出去,也许就是打听飞剑客的行踪。” 丁灵琳道:“但是有人却以为他是在打听马空群的消息。” 叶开笑道:“这个人做事的阴沉周密,我看谁都比不上。” 傅红雪一直在沉思着,忽然道:“他的人呢?” 叶开道:“走了。” 傅红雪敞笑道:“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叶开笑笑道:“我为什么要放他走?他自己难道不会走?” 傅红雪道:“你没有拦住他?” 叶开道:“你认为我一定能拦住他?” 傅红雪冷笑。 丁灵琳忽然也忍不住在冷笑,道:“小叶虽然没有拦住他,但至少也没有上他的当。” 傅红雪脸色变了变,转过身,表示根本不愿跟她说话。 但丁灵琳却又绕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拿小叶当朋友,但他对你总算不错,是不是?” 傅红雪拒绝回答。 丁灵琳道:“他对你,就算老子对儿子,也不过如此了,你就算不感激他,也不必将他当作冤家一样的看待。” 傅红雪拒绝开口。 丁灵琳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说话,老实说,像你这种人,平时就算跪在我面前,我也懒得看你一眼的。” 傅红雪又在冷笑。 丁灵琳道:“但现在我却有几句话忍不住要问你一下。” 傅红雪只有等她问。 丁灵琳道:“为什么别人对你愈好,你反而愈要对他凶?你是不是害怕别人对你好?你这种人是不是有毛病?”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全身竟又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 他冷漠的眼睛里,也突然充满了痛苦之色,痛苦得似已支持不住。 丁灵琳反而怔住了。 她实在想不到傅红雪竟会忽然变成这样子。 她已不忍再看他,垂下头,讷讷道:“其实我只不过是在开玩笑,你又何必气成这样子?” 傅红雪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丁灵琳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忽然觉得很无趣,很不好意思。 桌上还摆着酒。 她居然坐下去喝起酒来。 叶开正慢慢地扶起了小达子,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事。 小达子满脸都是泪,嗄声道:“我……我只不过是个戏子,无论谁给我钱,我都唱戏。” 叶开道:“我知道。” 小达子流着泪道:“我还不想死……” 叶开道:“你不会死的。” 小达子道:“药真的还有效?” 叶开道:“我已答应过你,而且已给你吃了我的解药。” 小达子喘息着,坐下去,总算平静了些。 叶开叹息了一声,道:“其实又有谁不是在唱戏呢?人生岂非本来就是大戏台?” 傅红雪也已冷静了些,突然回身,瞪着小达子,道:“你知不知道易大经到哪里去了?” 小达子的脸又吓白,吃吃道:“我……我想他大概总要回家的。” 傅红雪道:“他的家在哪里?” 小达子道:“听说叫‘藏经万卷庄’,我虽然没去过,但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知道。” 傅红雪立刻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连看都不再看叶开一眼。 叶开却道:“等一等,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没有等。 叶开道:“易大经的妻子姓路。” 傅红雪不理他。 叶开道:“不是陆地的陆,是路小佳的路。” 傅红雪握刀的手上,忽然凸出了青筋。 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已很深了。 “人生岂非本就是一个大戏台,又有谁不是在演戏呢?” 问题只不过是看你想怎么样去演它而已! 你想演的是悲剧?还是喜剧?你想独得别人的喝彩声?还是想别人用烂柿子来砸你的脸? 这柿子不是烂的。 秋天本是柿子收获的季节。 丁灵琳剥了个柿子,送到叶开面前,柔声道:“柿子是清冷的,用柿子下酒不容易醉!” 叶开淡淡道:“你怎知我不想醉?” 丁灵琳道:“一个人若真的想醉,无论用什么下酒都一样会醉的。” 她将柿子送到叶开嘴上,嫣然道:“所以你还是先吃了它再说。” 叶开只好吃了。 他不是木头,他也知道丁灵琳对他的情感,而且很感激。 这女孩子虽然刁蛮骄纵,但也有她温柔可爱的时候。无论谁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陪着,都已应该心满意足的。 丁灵琳看着他吃下这个柿子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幸好你不是傅红雪——别人对他愈好,他就对他愈坏。”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以为他是这种人,你就错了。” 丁灵琳道:“我哪点错了?” 叶开道:“有种人从来都不肯将感情表露在脸上的。”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就是这种人?” 叶开道:“所以他心里对一个人愈好时,表面反而愈要做出无情的样子,因为他怕被别人看出他情感的脆弱。” 丁灵琳道:“所以你认为他对你很好?” 叶开笑了笑。 丁灵琳道:“可是他对翠浓……” 叶开道:“刚才他忽然变得那样子,就因为你触及了他的伤口,让他又想起了翠浓。” 丁灵琳道:“他若是真的对翠浓好,为什么要甩掉她?” 叶开道:“他若是真的对她不好,又怎会那么痛苦?”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叹息着,道:“只有真正无情的人,才没有痛苦,但是我并不羡慕那种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种人根本就不是人。” 丁灵琳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男人的心真是奇怪得很。” 叶开道:“的确奇怪得很,就像你们女人的心一样奇怪。” 他说得不错。 世上最奇怪、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了,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都一样。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幸好我现在总算已看透了你。”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表面看来虽然不是个东西,其实心里还是对我好的。” 叶开板起了脸,想说话。 可是他刚开口,丁灵琳手里一个刚剥好的柿子又已塞进他的嘴里。 夜已更深。 小达子又吃了一包药,已躺在角落里的长凳子上睡着了。 店里的伙计在打呵欠。 他真想将这些人全都赶走,却又不敢得罪他们——陌生人总是有点危险的。 丁灵琳替叶开倒了杯酒,忽然道:“那个‘藏经万卷庄’离这里好像并不远。” 叶开道:“不远。” 丁灵琳接着道:“你想易大经是不是真的会回家去呢?” 叶开道:“他绝不会逃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用不着逃,逃了反而更加令人怀疑。” 丁灵琳道:“无论怎么样,傅红雪现在一定也已猜出他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所以他才会设下这个圈套来害傅红雪。” 叶开道:“傅红雪并不是个笨蛋。” 丁灵琳道:“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说不定也是易大经。” 叶开道:“不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在小达子酒里下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毒药。” 丁灵琳道:“他难道不能在身上带两种毒药?” 叶开道:“懂得下毒的人,通常都有他自己独特的方式,有他自己喜欢用的毒药——这种习惯就好像女人用胭脂一样。” 丁灵琳不懂。 叶开道:“你若用惯了一种胭脂,是不是就不想再用第二种?” 丁灵琳想了想,点了点头。 叶开道:“你出门的时候,身上会不会带两种完全不同的胭脂?” 丁灵琳摇了摇头,眼角瞟着他,冷冷道:“你对女人的事懂得的倒真不少。” 叶开道:“我只不过对毒药懂得的不少而已,女人的事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 丁灵琳道:“不知道才怪。” 她忽然将刚给叶开倒的那杯酒抢过来,自己一口气喝了下去。 叶开笑了。 丁灵琳又在用眼角瞟着他,道:“我真奇怪你居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喝酒。” 叶开道:“为什么没有?” 丁灵琳道:“易大经既然已回了家,傅红雪岂非一去就可以找到他。”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路小佳既然是他的小舅子,这两天就在这附近,现在岂非也可能就在他家里。” 叶开道:“很可能。” 丁灵琳道:“你不怕傅红雪吃他们的亏?你不是一向对他很关心么?” 叶开道:“我放心得很。” 丁灵琳道:“真的?” 叶开道:“当然是真的,因为我知道他们根本不会动起手来。”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你若了解易大经是个怎么样的人,就会知道是为什么了。” 丁灵琳道:“鬼才了解他。” 叶开道:“这个人平生一向不愿跟别人正面为敌,就算别人找上他的门去,他也总是退避忍让,所以别人才认为他是个君子。” 丁灵琳道:“但这种忍让也没有用的。” 叶开道:“他可以用别的法子。” 丁灵琳道:“什么法子?” 叶开道:“他可以死不认账,根本不承认有这么回事。” 丁灵琳道:“事实俱在,他不认账又有什么用?” 叶开道:“他可以说,最近一直没有离开过藏经庄半步,甚至可能说他病得很重。” 丁灵琳道:“傅红雪会相信?他又不是笨蛋。” 叶开道:“易大经一定早已找了很多人,等在他家里替他作证明,像他这种人做事,无论成与不成,一定会先留下退路。” 丁灵琳道:“别人的证明,傅红雪也一样未必会相信的。” 叶开道:“但易大经找来的,一定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地位的人,说出来的话一定很有分量,别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丁灵琳道:“这种人肯替他说谎?” 叶开道:“他并不是要这些人替他说谎,只不过要他们的证明而已。” 丁灵琳道:“证明他没有出去过?” 叶开道:“他当然有法子先要这些人相信,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半步。” 丁灵琳道:“我想不出他能有这种法子,除非他有分身术。” 叶开道:“分身术也并不难,譬如说,他可以先找一个人,易容改扮后,在家里替他装病。” 他又补充着道:“病人的屋里光线当然很暗,病人的脸色当然不好,说话的声音也不会和平时一样,所以他那些朋友当然不会怀疑这个生了病的易大经居然会是别人改扮的。” 丁灵琳道:“何况易大经一向是诚实君子,别人根本不会想到他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点也不错。”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对这种邪门歪道的事,懂的也真不少。” 叶开道:“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叹道:“我看还是趁你活着时快走吧,免得你醉死在这里。” 叶开道:“你可以走。” 丁灵琳道:“你呢?” 叶开道:“我在这里泡定了。” 丁灵琳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 叶开道:“不好。” 丁灵琳看了那直皱眉头的伙计一眼,道:“你认为别人很喜欢你留在这里?” 叶开笑着说道:“他只恨不得我付了账快走,愈快愈好。” 丁灵琳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叶开道:“我要等一个人。” 丁灵琳眼珠子直转,道:“是个女人?” 叶开笑道:“我从不等女人,一向是女人等我。” 丁灵琳咬了咬嘴唇道:“你究竟要在这里等谁?” 叶开道:“傅红雪!” 丁灵琳怔了怔,道:“他还会来?” 叶开肯定地道:“一定会来找我,因为他认为我骗了他。” 丁灵琳道:“他难道看不出易大经就是赵大方?” 叶开道:“易大经难道不能说那是别人故意扮成他的样子,故意陷害他的?” 丁灵琳又说不出话了。 那伙计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时候,门外却有人在大笑。 “想不到这里还有酒卖,看来老天对我还算不错,舍不得让我干死。” 一个人醉醺醺地冲了进来,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圆圆的脸上长个酒糟鼻子,看样子正是个不折不扣的标准酒鬼。 他一进来就掏出块银子抛在桌上,大声道:“把你们这里的好酒好菜统统给我搬上来,大爷我别的没有,就是有银子。” 有银子当然就有酒。 这人自己喝了几杯,忽然回过头,向叶开招手。 叶开也向他招了招手。 这人大笑,道:“你这人有意思,看来一定是个好人,来,我请你喝酒。” 叶开笑道:“好极了,我什么都有,就只是没有银子。” 他竟忽然过去了。 这就是叶开的好处,他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只要有一点点奇怪的事,他就绝不肯错过。 他已看出这人的手脚很粗,那酒糟鼻子也是喝劣酒喝出来的,平时一定是个做粗事的人,但现在却穿着新衣,戴着新帽,身上还有大把银子可以请人喝酒。 这种事当然有点奇怪。 一点奇怪的事,往往就会引出很多奇怪的事来,有很多奇怪的事,叶开都是这样子发现的,何况他最近正在找人。 丁灵琳看着他走过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下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酒鬼跟酒鬼交朋友更容易的了。” 现在这人非但鼻子更红,连舌头都大了三倍。 他正不停地拍着叶开的肩,大声道:“你尽管痛痛快快地喝,我有的是银子。” 叶开故意压低声音,道:“看来你老哥你真发了财了,附近若有什么财路,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兄弟一声,让兄弟也好回请老哥你一次。” 这人大笑道:“你以为我是强盗?是小偷?……” 他忽又摸出锭银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摆,瞪起了眼道:“告诉你,我这银子可不是脏的,这是我辛苦了十几年才赚来的。” 叶开道:“哦?” 这人道:“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坏人,我本来是个洗马的马夫。” 叶开笑道:“马夫也能赚这么多银子?看来我也该去当马夫才对。” 这人摇摇头,道:“本来我倒可以介绍你去,但现在却已太迟了。”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那地方非但已没有马,连人都没有半个。” 叶开道:“那是什么地方?” 这人道:“好汉庄。”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本来就在找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直连半个都找不到。 四五十个人忽然没有事干,手里却有四五百两银子,若不去喝酒,玩玩女人,那不是怪事是什么? 但附近所有的酒铺妓院里,却偏偏都完全没有他们的消息。 现在叶开才总算找到了一个,他当然不肯放松,试探着道:“好汉庄我也去过,那里酒窖的管事老顾是我的朋友。” 这人立刻指着他的鼻子大笑道:“你吹牛,酒窖的管事不姓顾,姓张,叫张怪物。” 叶开道:“为什么要叫他怪物?” 这人道:“因为他虽然管酒窖,自己却连一滴都不喝。” 叶开笑道:“也许就因为他不喝酒,所以才让他管酒窖。” 这人一拍巴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你这小子倒还真不笨。” 叶开道:“现在他的人呢?” 这人道:“到丁家去了,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全都被丁家雇去了。” 原来他们一离开好汉庄,就立刻又有了事做,赶着去上工。 这就难怪叶开找不着他们的人。 叶开道:“全都被丁家雇去了?哪个丁家?” 这人道:“当然是那个最有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否则怎么能一下子多雇这么些人。” 最有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只有一家。 那就是丁灵琳的家。 叶开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丁灵琳也正在看着他。 这人却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话:“那张怪物虽然不喝酒,但别的事却是样样精通的,我他妈的就一直佩服他。” 叶开道:“既然别人都被丁家雇去了,你为什么不去?” 这人笑道:“五百两银子我还没有喝完,丁家就算招我去做女婿,我他妈的也不会……” “会”字是个开唇音。 刚说到这个“会”字,突听“叮”的一响,一样东西打在他牙齿上。 叶开立刻听到一阵牙齿碎裂的声音。 这个人已痛得弯下了腰,先吐出了一个花生壳,再吐出了牙齿,吐出了血,嗅到了自己的血,胃就突然收缩,就开始不停地呕吐。 将他牙齿打碎的,竟是一个花生壳。 丁灵琳没有吃花生,必然不会有花生壳。 窗子是开着的,窗外夜色如墨。 叶开忽然对着窗口笑了笑,道:“我本来是在等另外一个人的,想不到来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笑。 笑声中带着种很特别的讥诮之意,接着人影一闪,已有个人坐在窗台上。 路小佳。当然是路小佳。 丁灵琳嫣然道:“我本来正准备教训教训他的,想不到你先替我出了手。” 路小佳淡淡笑道:“能替丁家的大小姐做点事,实在荣幸之至。” 丁灵琳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拍人马屁的?” 路小佳道:“从我想通了的时候。” 丁灵琳道:“想通了什么事?” 路小佳道:“想通了我直到目前为止,还是光棍一条,所以……” 丁灵琳道:“所以怎么样?” 路小佳微笑着,道:“所以我说不定还是有机会做丁家的女婿。” 丁灵琳又笑了。 路小佳道:“想做丁家女婿的人还能不拍丁家大小姐的马屁?”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叶开,道:“这句话你应该说给他听的。” 路小佳道:“我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 他大笑着跳下窗台,看着叶开道:“你吃了我的几颗花生,今天不请我喝酒?” 叶开微笑道:“当然请,只可惜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路小佳叹了口气,说道:“好像我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路小佳道:“陪一个人来的。” 丁灵琳道:“陪谁?” 路小佳道:“就是你们在等的那个人。” 丁灵琳皱了皱眉,转过头,就看见傅红雪慢慢地走了进来。 傅红雪苍白的脸,现在看来竟仿佛是铁青的。 他还没有走进来,眼睛就已在盯着叶开,好像生怕叶开会突然溜走。 叶开却在微笑,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果然没有算错。” 傅红雪道:“只有一件事你错了。”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我去杀易大经?” 叶开道:“是我要你去杀他的?” 傅红雪冷冷地道:“你希望他死?还是希望我再杀错人?” 叶开叹了口气,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够弄清楚这件事。” 傅红雪冷笑道:“你还不清楚?” 叶开摇摇头。 傅红雪道:“赵大方并不是易大经。”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这半个月来,他从未离开过藏经庄半步。” 叶开笑了。 傅红雪道:“你不必笑,这是事实。” 叶开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能替他证明?” 傅红雪点点头,道:“都是很可靠的人。” 叶开道:“他当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又笑了。 这些事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他果然连一点都没有算错。 丁灵琳却在那边摇着头,叹着气,道:“刚才是谁在说他不是笨蛋的?” 路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叶开,忽然笑道:“我明白了。” 丁灵琳道:“你又明白了什么?” 路小佳道:“你们一定以为易大经先找了个人在家替他装病,他自己却溜了出来。” 丁灵琳道:“这不可能?” 路小佳道:“当然可能,只可惜他这种病是没法子装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江湖中也许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条左腿已在半个月前被人一刀砍断了!” 丁灵琳怔住。 傅红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长城、王一鸣、丁灵中、谢剑,都是在听到这消息后,特地赶去看他的。” 他说的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个名字,当然还是丁灵中。 丁灵琳几乎叫了起来,大声道:“我三哥也在他那里?” 路小佳笑了笑,道:“听说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岂不总是喜欢跟君子来往的。” 丁灵琳只好听着。 路小佳悠然道:“却不知丁三少是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丁灵琳道:“他当然不是。” 路小佳说道:“那么你可以去问问他,易大经的腿是不是断了,这个断了腿的易大经是不是别人伪装的?他现在还在藏经庄。” 丁灵琳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也只有苦笑。 路小佳看着他,微笑道:“其实你也不必难受,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只要能认错就好了。” 叶开咳嗽。 “我当然也知道你嘴上绝不肯认错,但只要你心里认错就已足够。” 他不让叶开说话,抢着又道:“现在的问题是,易大经既然不是赵大方,那个赵大方究竟是什么人呢?” 叶开回答不出。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 路小佳道:“你当然要找出他来,说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 叶开忽然开口道:“说不定他也是易大经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若不是易大经的仇人,为什么要用这法子陷害他?” 路小佳只好承认。 叶开沉吟着,道:“他当然还不知道易大经的腿已断了,所以才会用这法子。” 路小佳道:“被人砍断了腿,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谁也不愿意到处宣扬的。” 叶开道:“却不知他的腿是被谁砍断了的?” 路小佳道:“不知道!” 叶开道:“他没有告诉你?” 路小佳道:“他根本不愿再提起这件事。”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因为他不愿别人替他去报仇,他总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冤冤相报,那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得完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的确是个真君子,令姐能嫁给他真是福气。” 路小佳看着他,也听不出他这话是真的赞美,还是讽刺。 叶开却又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总该先请你喝杯酒才是。” 突听一人道:“替我也留一杯。” 说话的声音,还在很遥远的地方,但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说话的人当然也还在远方,但这里的人说出的话,他居然也能听得见。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到了门外。 他来得好快。 他身上穿着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带上插着根很普通的短棍,手上却提着个很大的包袱。 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那平凡却又神奇的陌生人,竟也回来了。 门外夜色深沉,门内灯光低暗。 陌生人已走进来,将手里提着的包袱,轻轻地摆在地上。 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随随便便地找了张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时很少喝酒的,但今天却可以破例。”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没有人敢问。 陌生人忽然面对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什么?” 路小佳摇摇头。 陌生人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路小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双镇定如磐石的眼睛里,似已露出恐惧之色。 陌生人道:“我却认得你,认得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垂下头,看着自己腰带上斜插着的剑,好像只希望这柄剑并没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腰带上的剑,淡淡道:“你不必为这柄剑觉得抱歉,教你用这柄剑的人,虽然是我的仇敌,但也是我的朋友。” 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 路小佳道:“是。” 这狂傲的少年,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如此尊敬畏惧过。 陌生人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好?” 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他老人家了。” 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样,是个没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确不容易。”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道:“听说你用这柄剑杀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杀的人,都是应该杀的。” 路小佳更不敢答腔。 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剑来刺我一剑。” 路小佳的脸色变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说过的话,一向都是要做到的。” 路小佳变色道:“可是我……我……” 陌生人道:“你不必觉得为难,这是我要你做的,我当然绝不会怪你。” 路小佳迟疑着。 陌生人道:“我当然也绝不会还手。” 路小佳终于松了口气,道:“遵命。” 他的手已扶上剑柄。 陌生人道:“你最好用尽全力,就将我当作最恨的仇人一样。” 路小佳道:“是。” 忽然间,天地间似已变得完全没有声音,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绝不是时常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路小佳剑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 这陌生人呢?他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神奇? 突然间,剑光一闪,路小佳的剑已刺了出去,就向这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 傅红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 这一剑就像是他刺出去的,连他都不能不承认,这一剑的确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样快。 就在这时,突然“叮”的一响,这柄剑突然断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这一剑刺出后,突然有根短棍的影子一闪,然后这柄剑就断了! 但现在短棍明明还插在这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怀疑。 只有路小佳不怀疑,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的剑是怎么断的。他手里握着半截短剑,冷汗已从他额角上慢慢地流下来。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断剑,凝视了很久,忽然道:“这柄剑还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地道:“我最多也只能够用这么重的剑了。” 陌生人点了点头,道:“不错,愈轻的剑愈难施展,只可惜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击断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敢问。 陌生人道:“因为你这柄剑杀的人已太多。” 路小佳垂下头,道:“前辈的教训,我一定会记得的。” 陌生人看着他,又看了看傅红雪和叶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一辈的年轻人,非但很聪明,也很用功,已经不在我们当年之下。” 没有人敢答腔。 尤其是傅红雪,现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已向这陌生人刺出去,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陌生人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件事。” 大家都在听着。 陌生人道:“真正伟大的武功,并不是用聪明和苦功就能练出来的。” 为什么不是?大家心里都在问。 聪明和苦功岂非是一个练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条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颗伟大的心,才能练得真正伟大的武功。”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温暖的光辉,接着道:“这当然不容易,据我所知,天下武林高手中,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也不过只有一个人而已。” 大家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每个人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叶开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这道理外,我还有样东西带给你们。” 他带给他们的难道就是这包袱?路小佳忽然发现这包袱在动,脸上不禁露出惊奇之色。 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你若觉得奇怪,为何不将这包袱解开来?” 每个人都在奇怪,谁也猜不出他带来的是什么。 “你若要练成真正伟大的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颗伟大的心。” 这当然不容易。要达到这境界,往往要经过一段很痛苦的历程。 包袱被解开了。包袱里竟然有一个人,一个断了左腿的人。 “易大经。” 每个人都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来,最惊奇的人,当然还是易大经自己。 他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忽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个比梦境中更可怕的地方。他看了看叶开,看了看傅红雪和路小佳。 然后他的脸突然抽紧,因为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道:“你还记得我?” 易大经点点头,显得尊敬而畏惧。 陌生人道:“我们十年前见过一次,那时你的腿还没有断。” 易大经勉强赔笑,道:“但前辈的风采,却还是和以前一样。” 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么时候断的?” 易大经道:“半个月前。” 陌生人道:“被谁砍断的?” 易大经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道:“那已是过去的事,再提岂非徒增烦恼。” 陌生人道:“看来你倒很宽恕别人。” 易大经道:“我尽量在学。” 陌生人道:“但你最好还是先学另一样事。” 易大经道:“什么事?” 陌生人道:“学说实话!” 他眼睛里突然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经脸上,一字字接道:“你总应该知道我平生最痛恨说谎的人。”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怎敢在前辈面前说谎?无论谁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说实话并不容易,因为你知道说了实话后,也许就得死,你当然还不愿死。” 易大经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总该也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经额上已开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将你带到这里来,就因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绝不再被任何人欺骗。” 他钢铁般的脸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经已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很久,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着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笔迹,约我到这里来相见,其实我早已看出那笔迹不是真迹。我来,只不过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 易大经道:“小李探花少年时已名满天下,他的墨迹也早已流传很广,能模仿他笔迹的人很多,前辈怎可认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为我在你房里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笔迹写的字。” 易大经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了脸,道:“你总应该听说过我少年时的为人,所以你也该相信,现在我还是一样有法子要你说实话。” 易大经忽然长长叹息,道:“好,我说。” 陌生人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易大经道:“是丁三公子说的。” 陌生人道:“丁灵中?” 易大经点点头。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但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踪。” 易大经道:“清道人却知道前辈将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认得清道人?” 易大经又点了点头,道:“前辈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会走这条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前辈第一次遇见小李探花,就是在这条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远处,似又在回忆,但这回忆却是温暖的,只有愉快,没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认得李寻欢,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易大经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长亭等着,等前辈经过时,将那张字条交给前辈。” 陌生人道:“你以为我会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来的?” 易大经道:“我只知道前辈无论信不信,都一样会到这里来的。” 陌生人轻轻叹息,道:“我看见了你,就想起了一个人。” 易大经忍不住道:“谁?” 陌生人道:“龙啸云。” 他叹息着,接着道:“龙啸云就跟你一样,是个思虑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不忍说下去。 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这一条腿是几时断的?” 易大经的回答很令人吃惊:“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断的?” 易大经道:“我自己。” 这回答更令人吃惊,唯一还能不动声色的,就是叶开和陌生人。 他们竟似早已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易大经道:“我先找了个体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断了他的腿,将他扮成我的样子,叫他在我的屋里躺着。” 陌生人已不再问。他知道易大经既已开始说了,就一定会说下去。 易大经道:“那是间很黝暗的屋子,窗子上挂着很厚的窗帘。” 病人屋里本都是这样子的。 易大经道:“所以纵然有朋友来看我,也绝不会怀疑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他们既不愿多打扰我,也不会怀疑到这上面去。”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心里在奇怪:“为什么这小坏蛋总好像什么事全都知道。” 易大经道:“就在这段时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请来小达子,再将傅红雪诱来。我知道傅红雪要杀人时,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并不希望被人看成这样一个人。 易大经道:“我也知道前辈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随意杀人的人,我相信前辈一定不会让他再活着的。”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计划本来很周密,甚至已可说是万无一失,但我却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叶开这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丁灵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觉得这计划已万无一失,就应该装别的病,否则这计划若是成功了,你岂非还是得砍断自己一条腿。”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道:“我早已准备砍断这条腿了,无论计划成不成都一样。” 丁灵琳道:“为什么?” 易大经缓缓道:“因为这计划纵然成功,我也不愿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的心真狠,对自己也这么狠。” 易大经道:“但我本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丁灵琳道:“哦?” 易大经道:“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但却一心想成为个真正的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照君子的样子做了出来。” 做出来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风,你就是个君子。 否则你的心纵然善良,做出来的却全都是坏事,也还是一样不可原谅的。 丁灵琳叹道:“你若能一直那样子做下去,当然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却变了。” 易大经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错,我变了,可是我自己并不想变。” 丁灵琳道:“难道还有人逼着你变?” 易大经没有回答,却显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说了实话,就不妨将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易大经道:“我决定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怕前辈用毒辣的手段对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我知道前辈并不是个残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别人认为这是在拍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我决定说实话,只因我忽然觉得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 每个人都在听。 易大经道:“十九年前我刺杀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确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若让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将同样的事再做一次。” 这句话正也和薛斌说的完全一样。 易大经道:“因为白天羽实已将我逼得无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还要我将家财全部贡献给神刀堂,他保证一定能让我名扬天下。”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时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虽然名扬天下又有什么用?” 静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声,是傅红雪在喘息。 易大经道:“白天羽并不是个卑鄙小人,他的确是个英雄——他惊才绝艳,雄姿英发,武功之高,已绝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红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经道:“他做事却不像上官金虹那么毒辣残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难中,他一定会挺身而出,为了救助别人,他甚至会不惜牺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若非如此,也许就不必等你们去杀他了。” 易大经叹道:“但他却实在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决定的事,从不容别人反对,只要他认为做了对就是对的。” 这种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易大经道:“他独断独行,只要开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计成败,不计后果。这固然是他的长处,但也是他最大的短处,因为他从来也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忽然发现叶开的神情也很悲伤。 易大经道:“成大功、立大业的人,本该有这种果敢和决心,所以我虽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这种心理很矛盾,但不难了解。 易大经道:“我从没有说他是恶人,他做的也绝不是坏事。当时的确有很多人都得到过他的好处,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却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因为一个人接近了他之后,就要完全被他指挥支配,就得完全服从他,这些人若想恢复自由,就非杀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杀他的人,难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经道:“大多数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许做错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错的还是交错了朋友。” 傅红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纵然独断独行,专横跋扈,但毕竟还是将你们当作朋友,并没有想在背后给你们一刀。” 无论你的朋友是好是坏,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后给他一刀。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做得对,我只说那时我们已非那么样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么样做不可?” 易大经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遥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年轻时也认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世上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问题只在你心里怎么去想。” 傅红雪也慢慢地垂下了头。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时,有很多你本来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也许就会变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严肃,接着道:“每件事都有两面,从你们这面看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很对,那只因为你们从没有从另外一面去看过。” 易大经道:“可是……”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杀白天羽,就因为他从不肯替别人设想,可是你们自己的行为,岂非也跟他一样?” 易大经黯然道:“也许的确是我们错了。” 陌生人道:“我也并没有说一定是你们错,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也许是永远都没有人能判断的。” 易大经道:“所以我宁愿牺牲一条腿,也不愿看着这仇恨再继续下去。” 他看来的确很痛苦,接着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个,这些年来,我想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个人若终日生活在疑虑和恐惧之中,那种痛苦的确是无法形容的。 易大经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银白,但那一战结束后,整个一片银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的脸又已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接着道:“没有亲眼看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种事态的情况,我实在不愿那种事再发生一次。” 叶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一战是谁引起来的?” 易大经惨然道:“我只知道染红了那一片雪地的鲜血,并不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得更多。”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这段仇恨已应该随着那一战而结束?” 易大经道:“我们纵然对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价也已足够。” 叶开道:“死的人确实已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但活着的人呢?” 易大经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说这仇恨一定还要报复,但每件事都必须做得公平,活着的人若认为那些死者已替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大错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欠下的债,必须用你自己的血来还,这种事是绝不容别人替你做的。” 易大经看着叶开,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也许他以前的确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叶开的态度永远在镇定中带着种奇异的轻松,无论面对着什么危险,他永远都不会露出惊慌恐惧的样子。 这种态度绝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经过无数次痛苦的折磨后,才能慢慢地训练出来。 可是他以前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从石头中跳出来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现,从他出现时开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种情况几乎完全和傅红雪一样——傅红雪也是忽然就出现了。 显然也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后才出现的。 他的过去也同样是一片空白。从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在哪里,在干什么。因为他的身世极隐密,他到江湖中来,是为了一种极可怕的目的。 那么叶开呢?叶开是不是跟他同样有目的?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易大经看着叶开,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易大经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易大经道:“你真的是叶开?” 叶开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易大经忽又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谁,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我在听。”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缓缓道:“我欠下的债,并没有想要别人还,我做错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价。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叶开淡淡道:“这句话你本该对傅红雪说的。” 易大经道:“无论对谁说都一样,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了。 陌生人看了看叶开,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能否认。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红雪脸上,道:“我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他说实话,并不是为了要你杀他。” 傅红雪在听着,他看来远比易大经还痛苦。 陌生人道:“现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都说了出来,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谁也没有资格判断。” 是不是连傅红雪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下判断?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债,你若认为他还得不够,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他,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第三十七章浪子回头 风在呼啸,不知何时风已转急。秋夜的风声,听来几乎已和草原上的风声同样凄凉。 距离黎明还远得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掌心在流着冷汗。冷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流出来的,而是因为痛苦——一种他从来未曾经历过的痛苦。 陌生人也不再开口。 没有人开口。 他的仇人就坐在他面前等,等死。 他受尽各种痛苦的折磨,为的就是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找出来,要他们死在自己手里的这柄刀下。 但现在他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人脸上因长久的痛苦与恐惧而增多的皱纹,看着这个人衰老疲倦憔悴的神色,看着这个人断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杀他了。 “我做错的事,我已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并不假。若不是因为历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惧,谁愿意砍下自己一条腿? 一个人在那种连续不断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价也许比死更可怕。 “这些年来,我一心想做得像是真正的君子。” 这句话也不假。这些年来,他的确一直都在容忍、忍让,从不敢再做错任何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错了,是不是因为他已用尽一切力量来赎罪? “现在你还是随时可以杀了他,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但现在的问题,却已不是这个人该不该杀?” “而是这个人还值不值得杀?” 这问题没有人能替傅红雪回答。 他必须自己选择:是杀了他?还是不杀? 每个人都在看着傅红雪,心里也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他是要杀了易大经?还是不杀? 风仍在呼啸,风更急了。听到了这风声,就会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想起那仿佛永无休止的风沙,想起那风中的血腥气…… 但边城的夜月还是美丽的。在那凄凉朦胧的月色下,还是有很多美丽的事可以回忆。在那些回忆中,还是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人。 一些虽然可恨,却又可爱的人。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可恨之处,也同样都有他的可爱之处? 现在叶开在想着萧别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人,这也许只因为他一向觉得这个人并不该死的。 也许他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让这个人死。 真正该死的人却有很多还活着。 “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被我杀!” “但我却一定不会放过马空群!他不仅是我父亲的朋友,而且他们是兄弟,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该由他来做的。我一定要他死在这柄刀下!” 这就是傅红雪最后说出来的话,这就是他最后的抉择。 他没有杀易大经,他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门,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过去。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痛苦,竟像他这个人一样。 但他的刀还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着这柄刀?还是这柄刀在掌握着他的命运? “这柄刀能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叶开仿佛又听见了萧别离那种仿佛来自地狱中魔咒般的声音。 他看着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外面的风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来,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寒冷…… 叶开的眼睛里似已有了泪光。 丁灵琳正在看着他。她好像永远只注意他一个人。 她忽然悄悄问道:“你为什么伤心?” 叶开道:“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丁灵琳道:“为什么高兴?” 叶开道:“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易大经的哭声——易大经竟已伏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也许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真的哭过,他并不是个时常愿意将真情流露的人。 “有时活着是不是比死还痛苦?” 这问题现在也只有易大经自己才能答复。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再剥他的花生。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没有表情有时岂非就是种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现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酒已在杯中。 灯光如豆,酒色昏黄,这并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坏,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什么心情下喝它。一个人若是满怀痛苦,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美酒,喝到他嘴里也是苦的。 陌生人忽然道:“今天我也很高兴。” 叶开道:“是不是也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陌生人点了点头,说出一句叶开终生都难以忘记的话。 “能杀人并不难,能饶一个你随时都可以杀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难的事。” 叶开仔细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满怀又苦又甜,忍不住举杯一饮而尽。 陌生人也举杯一饮而尽,微笑着道:“我已有很久未曾这么样喝过酒了,我以前酒量本来不错的,可是后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叶开也没有问,因为他已看出那双无情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的感情。 那是种很复杂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乐,也有悲伤…… 他的剑虽无情,但他的人却一向是多情的。 他当然也有很多回忆。这些回忆无论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也都比大多数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丁灵琳一直在看着他。 有叶开在身旁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像这样子看别人。 她忽然问道:“你真的就是那个阿……” 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个阿飞,每个人都叫我阿飞,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飞。” 丁灵琳红着脸笑了,垂下头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 陌生人道:“当然可以。” 丁灵琳抢着先喝了这杯酒,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能和阿飞举杯共饮,无论谁都会觉得是件非常骄傲的事。 陌生人看着她年轻发光的眼睛,心里却不禁有些感伤。他自己心里知道,现在他已永远不会再是以前那个阿飞了。 以前那个纵横江湖的阿飞,现在在江湖中却已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再听人谈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热血沸腾的往事。 这些感伤当然是丁灵琳现在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她又笑着道:“我早就听说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相信。” 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出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 丁灵琳张大了眼睛。 陌生人问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教路小佳用那柄剑的?” 丁灵琳摇了摇头。 陌生人道:“这人有个很奇怪的名字,他叫作荆无命。” 丁灵琳笑道:“荆无命?他没有命?” 陌生人道:“每个人都有一条命,他当然也有,但他却一直觉得,他的这条命并不是他自己的。” 丁灵琳道:“这名字的确很奇怪,这种想法更加奇怪。” 陌生人叹道:“他本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丁灵琳道:“他的剑也很快?” 陌生人道:“据我所知,当今江湖上已没有比他更快的剑,而且他左右手同样快,那种速度绝不是没有看过他出手的人所能想象的。” 丁灵琳眼前似又出现了一个孤独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骄傲得很。” 陌生人道:“不但骄傲,而且冷酷。他可以为了一句话杀别人,也同样会为了一句话杀死自己。” 丁灵琳道:“我想别人一定都很怕他。” 陌生人点点头,目中又露出一丝伤感,缓缓道:“但现在他在江湖中,也已是个陌生人了……” 丁灵琳道:“小李飞刀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荆无命更快?” 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来,道:“他的出手已不是‘快’这个字能形容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我明白了,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样,因为他的武功已达到你所说的那种伟大的境界,所以已没有人能击败他。” 陌生人道:“绝没有人。” 丁灵琳道:“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虽然天下无敌,还是要败在他手下。” 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确很聪明。” 丁灵琳道:“他现在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陌生人笑道:“我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丁灵琳道:“你当然还活着。” 陌生人道:“那么他当然也一定还活着。” 丁灵琳道:“他若死了,你难道也陪他死?” 陌生人道:“我也许不会陪他死,但他死了后,世上绝没有任何人再看到我。” 他的声音平静而自然,竟像是在叙说着一件很平凡的事,但无论谁都能体会到这种友情是多么伟大。 丁灵琳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叹息着道:“我本来也听说过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们的友情,但也直到现在才知道。” 陌生人道:“世上也许只有友情才是最真实、最可贵的,所以无论白天羽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认为马空群用那种手段教训他,是件非常可耻的事。” 丁灵琳道:“所以你并不反对傅红雪去杀了他。” 陌生人叹道:“但是李寻欢却绝不会这么样想的,他从来也记不住别人对他的仇恨,他一向只知道宽恕别人、同情别人。” 丁灵琳心里仿佛也充满了那种伟大的感情,隔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陌生人道:“每年我们至少见面一次。”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们根本不必问。 因为像他们这种友情,已无所不至,无论他们到了什么地方都一样。 这种感情甚至连丁灵琳都已能了解。 她的目光似也在凝视着远方,轻轻叹息着,道:“我真希望有一天能见着他。” 已有鸡啼。光明已渐渐降临大地。 陌生人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叶开的肩,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尊敬他,一直想拿他做榜样,所以我很高兴。” 叶开眼睛里已有热泪盈眶,心里充满兴奋和感激。 陌生人遥望着东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许会见到他。” 他望着丁灵琳忽然又笑了笑道:“我一定会告诉他,有个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希望能看见他。” 丁灵琳笑了,闪闪发亮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江南是不是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了,所以你们都要到江南去?” 陌生人道:“也许会有的,只不过我们做的事,并不想要人知道,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人知道。”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门,站在初临的曙色中,长长地吸了口气,忽又回头笑道:“今天我说的话比哪一天都多,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他们当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为我已老了,老人的话总是比较多些的。”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健,那么稳定。 东方的云层里,刚射出第一道阳光,刚巧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似在发着光。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谁说他老了?他看来简直比我们还年轻。” 叶开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老,有些人永远都不会老的……” 有些人的确永远不会老,因为他们心里永远都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 一个人心里只要还有爱与希望,他就永远都是年轻的。 初升的太阳也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将驱走黑暗。 现在阳光正照射着大地,大地辉煌而灿烂。他们就站在阳光下。 经过了这么样的一夜,他们看来竟丝毫也不显得疲倦。因为他们心里也充满了希望。 丁灵琳的脸面也在发着光,嫣然道:“你听见他刚才说的话没有?他说我又聪明又漂亮。” 叶开在微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说过这种话?” 叶开道:“你一定要我说?” 丁灵琳又笑了,道:“其实你嘴上不说也没关系,只要你心里在这么样想就好了。” 她拉起了他的手,迎着初升的阳光走过去。 叶开忽然问道:“你三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三哥跟你一样,又聪明又调皮,除了生孩子之外,他好像什么都会一点,可是他自己说他最拿手的本事,还是勾引女人。” 她忽然板起了脸,大声道:“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叶开笑了笑,道:“这一点我已不必学了。” 丁灵琳瞪了他一眼,忽又笑道:“就算你很会勾引女人又怎么样,我天天死盯着你,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丁三公子最风流,这句话我也早就听说过,我真想见见他。” 丁灵琳嫣然道:“你应该见见他,而且应该拍拍他的马屁,让他在我家里替你说两句好话。” 叶开道:“除了他之外,你家里的人都古板?” 丁灵琳点了点头,叹息说道:“尤其是我父亲,他一年也难得笑一次,我就是因为怕看他的脸,所以才溜出来的。” 叶开道:“我也知道他是个君子。” 丁灵琳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却不是易大经那样的伪君子。” 叶开道:“他当然不是。” 丁灵琳道:“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别的女人他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就凭这一点,就绝不是别人能做得到的。” 叶开微笑道:“至少我就绝对做不到。” 丁灵琳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所以我绝不能比你先死。” 过了半晌,她忽又问道:“现在你想到哪里去?又去找傅红雪?” 叶开没有回答这句话。 丁灵琳道:“你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马空群?” 叶开沉思着,缓缓道:“只要你有决心,世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在如此灿烂的阳光下,看来的确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做不到的。 就在这时,阳光下突然有一骑快马奔来。 马是万中选一的好马,配着鲜明的鞍辔,这么样一匹好马,它的主人当然也绝不会差的。 马上人鲜衣珠冠,神采飞扬,腰畔的玉带上,挂着缀满宝石、明珠的长剑,手里轻挥着丝鞭,正是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快马到了叶开他们面前,就突然勒缰打住。 丁灵琳立刻拍手欢呼,道:“三哥,我们正想去找你,想不到你竟先来了。” 丁三少微笑道:“我是特地来看看你这好朋友的,听说他跟我一样,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一双发亮的眼睛已盯在叶开脸上。 丁灵琳眨着眼,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丁三少笑道:“我并没有失望。” 叶开也笑了,他也并没有失望,丁三少的确是位风流倜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微笑着道:“我也一直想见你,听说你刚赢来三十几坛陈年女儿红。” 丁三少大笑,道:“只可惜你已迟了一步,那些酒早已全都下了肚子!” 叶开道:“还有班清吟小唱呢?” 丁三少道:“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长得都像是无锡泥娃娃一样,你看见一定也很喜欢,只可惜我也绝不能让你看见的。” 叶开道:“为什么?” 丁三少道:“就算你不怕我们这位小妹子吃醋,我们真有点怕她的。” 丁灵琳故意板着脸,道:“亏你还聪明,否则我真说不定会将你那泥娃娃一个个全都打碎。” 丁三少笑道:“你听见没有,这丫头吃起醋来是不是凶得很?” 丁灵琳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丁三少道:“你们要往哪里去?” 丁灵琳道:“你呢?” 丁三少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像你们这么自由自在,若是再不回去,脑袋上只怕就要被打出个大洞来了。” 丁灵琳道:“老头子还好吗?” 丁三少答道:“还好,我去年年底还看见他笑过一次。我看你也得小心些,姑妈虽然护着你,但老头子的脾气若是真发起来,你也一样难免要遭殃的。” 丁灵琳抿了抿嘴,道:“我才不怕,最多我一辈子不回去。” 丁三少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也不反对,只不过觉得对他有点抱歉而已。” 叶开道:“对我?” 丁三少点头,道:“这又凶又会吃醋的丑丫头若是真的拿定主意要死盯着你一辈子,你做人还有什么乐趣?”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已大笑着扬鞭而去,远远地还在笑着道:“等你什么时候能一个人溜开的时候,不妨去找我,除了那些泥娃娃外,瓷娃娃和糖娃娃我也有不少……” 笑声忽然已随着蹄声远去。 丁灵琳跺着脚,恨恨道:“这个三少,真不是个好东西。” 叶开道:“可是他说的话倒很有道理。” 丁灵琳道:“他说的什么话?” 叶开笑道:“你刚才难道没有听他说,有人是个又凶又丑的醋坛子。” 丁灵琳想板起脸,却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铺满金黄色阳光的道路上慢慢地走着,两个人心里仿佛忽然都有了心事。 叶开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丁灵琳道:“没有。” 叶开道:“女孩子说没有想什么的时候,心里一定有心事。” 丁灵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叶开看着她,道:“你在想家?” 丁灵琳眼睛里果然带着些思念,也带着些忧虑。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会真的一辈子不回去。” 丁灵琳叹道:“老实说,我别的都不担心,只担心我那个古板的爹爹。” 叶开道:“你怕他不要我这个女婿?” 丁灵琳说道:“你假如能够变得稍微规矩一点就好了。” 叶开笑了笑,道:“说不定他就喜欢我这样子的人呢。” 丁灵琳摇了摇头。 叶开道:“你认为不可能?” 丁灵琳道:“嗯。” 叶开道:“你三哥岂非就是我这样子的人,他岂非最喜欢你三哥。”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道:“因为他管你三哥管得最严,何况,老年人总是喜欢小儿子的。” 丁灵琳道:“那倒是真的,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他管得最凶的,就是我三哥,但心里最喜欢的,也是我三哥。” 叶开笑道:“所以你这醋坛子又在吃醋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道:“我才不要他喜欢我,只要别老是找我的麻烦就好了。” 叶开道:“他总是找你的麻烦,也许就因为他也很喜欢你。” 丁灵琳不说话了,但眼睛里却已变得有点湿湿的,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叶开却仿佛在沉思着,并没有注意她脸上的表情,过了很久,忽又问道:“你爹爹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可以在他面前替我说好话的?” 丁灵琳摇摇头,道:“他平时根本很少和别人来往,就算有两个,也都是些跟他一样古板的老冬烘、老学究。” 叶开目光闪动,接道:“听说他以前跟薛斌的交情不错。” 丁灵琳又摇摇头,道:“他也许连薛斌这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叶开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很欣慰,但又好像有点失望。 又过了很久,他才问道:“易大经呢?也不是他的好朋友?” 丁灵琳道:“易大经一定是我三哥最近才认得的,连我都没有听说他有这么样个朋友。” 叶开问道:“你爹爹难道从来也不跟江湖中的人来往?” 丁灵琳道:“他常说江湖中只有两个人够资格跟他交朋友。” 叶开道:“哪两个?” 丁灵琳道:“其中当然有一个是小李探花,连我爹爹都一向认为他是近三百年以来,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认为他做的事,都是别人绝对做不到的。” 叶开笑了,道:“看来他眼光至少还不错。” 丁灵琳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一个你试猜猜是谁?” 叶开道:“阿飞?” 丁灵琳摇头道:“他总认为阿飞是个永远也做不出大事来的人,因为这个人太骄傲,也太孤独。” 叶开没有辩驳。 因为连他都不能不承认,丁老头子对阿飞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 “但他若连阿飞都看不上眼,江湖中还有什么能让他看得起的人呢?” 丁灵琳道:“白天羽。” 叶开觉得很惊讶,忙问道:“白天羽?你爹爹认得他?” 丁灵琳接着道:“不认得,但他却一直认为白天羽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一直都想去跟他见见面,只可惜……” 她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白天羽的确死得太早了,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物,江湖中都一定会有很多人觉得这是件非常遗憾的事。 丁灵琳道:“除了这两个人外,别的人在他眼中看来,不是蠢材,就是混蛋。”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这两个都是绝不会去替我说好话的了。” 丁灵琳眨着眼,道:“现在能够在他面前说话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说的话,他也许还会听几句。” 叶开道:“谁?” 丁灵琳道:“我姑妈。” 叶开道:“也就是他的妹妹?” 丁灵琳道:“他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两人从小的感情就很好。” 叶开道:“你姑妈现在还没有出嫁?” 丁灵琳笑道:“她比我爹爹的眼界还要高,天下的男人,她简直连一个看得顺眼的都没有。” 叶开淡淡地道:“那也许只因为别人看她也不太顺眼。” 丁灵琳道:“你错了,直到现在为止,她还可以算是个美人,她年轻的时候,有些男人甚至不惜从千里之外赶来,只为了看她一眼。” 叶开道:“但她却偏偏连一眼都不肯让他们看。” 丁灵琳道:“一点也不错,她常说男人都是猪,又脏又臭,好像被男人看了一眼,都会把她看脏了似的,所以……” 她用眼角瞧着叶开,咬着嘴唇,道:“她常常劝我这一辈子永远不要嫁人,无论看到什么样的男人,最好都一脚踢出去。” 叶开淡淡道:“她不怕踢脏了你的脚?” 丁灵琳嫣然道:“只可惜我偏偏没出息,非但舍不得踢你,就算你要踢我,也踢不走的。” 叶开也忍不住笑了。 丁灵琳却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我看她会替你说好话的机会也不大。” 叶开叹道:“看来你们这一家人,简直没有一个不奇怪的。” 丁灵琳苦笑道:“那倒也一点都不假。” 叶开道:“武林三大世家中,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你们这一家人了。” 丁灵琳说道:“南宫世家的几个兄弟,常常说我们这家人就好像是一窝刺猬,没有一个身上不是长满了刺的。”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幸好这些话我爹爹没听见,否则南宫世家的那几个臭小子不倒霉才怪。” 叶开道:“你爹爹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高?” 丁灵琳道:“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的武功,都是跟他学的,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的武功学全。” 她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得意骄傲之色,又道:“我三个哥哥都已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但他们的武功却还是连我爹爹的一半都比不上。” 叶开道:“但你爹爹却好像从来也没有跟别人交过手?” 丁灵琳悠然道:“那只因从来也没人敢去找他的麻烦。” 叶开道:“他也从来不去找别人的麻烦?” 丁灵琳道:“江湖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根本连听都懒得听。” 叶开目光凝视着远方,似已听得悠然神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陪你回去看看他。” 丁灵琳睁大了眼睛,道:“你敢?” 叶开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最多也只不过脑袋上被他打出个大洞来。” 丁灵琳跳起来,道:“好,我们现在就去。” 叶开道:“现在恐怕还不行。” 丁灵琳道:“现在你还要去找傅红雪?”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的仇人愈来愈多,朋友却愈来愈少了。” 丁灵琳噘起了嘴,道:“你知道到哪里去找他?” 叶开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缓缓道:“这里距离梅花庵已不太远。” 丁灵琳悚然动容,道:“就是那个梅花庵?” 叶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想傅红雪一定会到那里去看看的。” 丁灵琳脸上也露了很奇怪的表情,叹息着道:“莫说是傅红雪,就连我也一样想到那里去看看的。” 第三十八章桃花娘子 梅花庵外那一战,非但悲壮惨烈,震动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历史,几乎也因那一战而完全改变。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干透? 那些英雄们的骸骨,是不是还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阳间? 现在那已不仅是个踏雪赏梅的名胜而已,那已是个足以令人凭吊的古战场。 梅花虽然还没有开,树却一定还在那里。 树上是不是还留着那些英雄们的血? 但梅花庵外现在却已连树都看不见了。 草色又枯黄,夕阳凄凄恻恻地照在油漆久已剥落的大门上。 夕阳下,依稀还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个字。 但是庵内庵外的梅花呢? 难道那些倔强的梅树,在经历了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血战后,终于发现了人类的残酷,也已觉得人间无可留恋,宁愿被砍去当柴烧,宁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没有梅,当然也没有雪,现在还是秋天。 傅红雪伫立在晚秋凄恻的夕阳下,看着这满眼的荒凉,看着这劫后的梅花庵,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无论如何,这名庵犹在,但当年的英雄们,却已和梅花一样,全都化作了尘土。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慢慢地走上了铺满苍苔的石阶。 轻轻一推,残败的大门就“呀”的一声开了,那声音就像是人们的叹息。 院子里的落叶很厚,厚得连秋风都吹不起。 一阵阵低沉的诵经声,随着秋风,穿过了这荒凉的院落。 大殿里一片阴森黝黑,看不见香火,也看不见诵经的人。 夕阳更淡了。 傅红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叶,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听见有人在低诵着佛号。 然后他就听见有人对他说:“施主是不是来佛前上香的?” 一个青衣白袜的老尼,双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看着他。 她的人也干瘪得像是这落叶一样,苍老枯黄的脸上,刻满了寂寞悲苦的痕迹,人类所有的欢乐,全已距离她太远,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里,却还带着一丝希冀之色,仿佛希望这难得出现的香客,能在她们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点心意。 傅红雪不忍拒绝,也不想拒绝。 他走了过去。 “贫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 他要了一束香,点燃,插在早已长满了铜绿的香炉里。 低垂的神幔后,那尊垂眉敛目的佛像,看来也充满了愁苦之意。 它是为了这里香火的冷落而悲悼,还是为了人类的残酷愚昧? 傅红雪忍不住轻轻叹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双同样愁苦的眼睛在看着他,又露出那种希冀的表情:“施主用过素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苦茶?” 傅红雪点点头,他既不忍拒绝,也还有些话想要问问她。 一个比较年轻些的女尼,手托着白木茶盘,垂着头走了进来。 傅红雪端起了茶,在茶盘上留下了一锭碎银。 他所能奉献的,已只有这么多了。 这已足够令这饱历贫苦的老尼满意,她合十称谢,又轻轻叹息:“这里已有很久都没有人来了。” 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问道:“你在这里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复记忆,只记得初来的那年,这里的佛像刚开光点睛。” 傅红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里掠过一丝悲伤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个二十年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希冀之色,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在这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知道。” 了因点了点头,凄然道:“那种事只怕是谁都忘不了的。” 傅红雪道:“你……你认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说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难忘记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苍,盼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 傅红雪也垂下了头,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 了因又叹道:“老尼宁愿身化劫灰,也不愿那件祸事发生在这里。” 傅红雪道:“你亲眼看见那件事发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当时从外面传来的那种声音……” 她枯黄干瘪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过了很久,才长叹道:“直到现在,老尼对红尘间事虽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种声音,还是食难下咽,寝难安枕。”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问道:“第二天早上,有没有受伤的人入庵来过?” 了因道:“没有,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这梅花庵的门至少有半个月未曾打开过。” 傅红雪道:“以后呢?” 了因道:“开始的那几年,还有些武林豪杰,到这里来追思凭吊,但后来也渐渐少了,别的人听说那件凶杀后,更久已绝足。” 她叹息着,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这里情况,若不是我佛慈悲,还赐给了两亩薄田,老尼师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饿死。” 傅红雪已不能再问下去,也不忍再问下去。 他慢慢地将手里的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准备走出去。 了因看着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这一碗苦茶?” 傅红雪摇摇头。 了因却又追问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我从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说道:“但老尼只不过是个出家人,施主难道也……” 傅红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想活着。” 了因脸上忽然露出种冷淡而诡秘的微笑,这种笑容本不该出现这脸上的。 她冷冷地笑着道:“只可惜无论多小心的人,迟早也有要死的时候。”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衰老干瘪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跃起,凌空一翻。 只听“哧”的一声,她宽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银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这变化实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实在太快。 尤其她发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这十九年,她好像随时随刻都已准备着这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大殿的左右两侧,忽然同时出现了两个青衣劲装的女尼,其中有一个正是刚才奉茶来的。 但现在她装束神态都已改变,一张淡黄色的脸上,充满了杀气。 两个人手里都提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已做出搏击的姿势,全身都已提起了劲力。 无论傅红雪往哪边闪避,这两柄剑显然都要立刻刺过来的。 何况这种暗器根本就很难闪避得开。 傅红雪的脸是苍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还在他手里。 他没有闪避,反而迎着这一片暗器冲了过去,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他的刀已出鞘。 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在这一瞬间拔出刀来。 刀光一闪。 所有的暗器突然被卷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却已冲到那老尼了因身侧。 了因的身子刚凌空翻了过来,宽大的袍袖和衣袂犹在空中飞舞。 她突然觉得膝盖上一阵剧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盖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 那两个青衣女尼清叱一声,两柄剑已如惊虹交剪般刺来。 她们的剑法,仿佛和武当的“两仪剑法”很接近,剑势轻灵迅速,配合也非常好。 两柄剑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红雪的要穴,认穴也极准。 她们的这一出手,显然也准备一击致命的。 这些身在空门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红雪有什么深仇大恨? 傅红雪没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时迎上了这两柄剑,竟恰巧撞在剑尖上。 “咯”的一声,两柄百练精钢的长剑,竟同时折断了。 剩下的半柄剑也再已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夺”地,钉在梁木上。 年轻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跃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与刀柄,已又同时打在她们身上。 她们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正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的老尼了因。 夕阳更暗淡。 大殿里已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脸上的轮廓,已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可是她眼睛里那种仇恨、怨毒之色,还是无论谁都能看得出的。 她并没有在看着傅红雪。 她正在看着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红雪道:“你认得这柄刀?” 了因咬着牙,嗄声道:“这不是人的刀,这是柄魔刀,只有地狱中的恶鬼才能用它。” 她的声音低沉嘶哑,突然也变得像是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还会再看见这柄刀的,现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红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恶誓,只要再看见这柄刀,无论它在谁手里,我都要杀了这个人。” 傅红雪道:“为什么?” 了因道:“因为就是这柄刀,毁了我的一生。” 傅红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当然不是。” 她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这种毛头小伙子当然不会知道老娘是谁,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来,江湖中有谁不知道?” 她说的话也忽然变得十分粗俗,绝不是刚才那个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说出口来的。 傅红雪让她说下去。 了因道:“但我却被他毁了。我甩开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着他,谁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让我受尽别人的耻笑。” “你既然能甩下别人,他为什么不能甩下你?” 这句话傅红雪并没有说出来。 他已能想象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对这件事,他并没有为他的亡父觉得悔恨。 若换了是他,他也会这样做的。 他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坦然,因为他已发觉他父亲做的事,无论是对是错,至少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了因又说了些什么话,他已不愿再听。 他只想问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个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还是在梅花庵里?” 了因冷笑道:“我当然是在外面,我早已发誓要杀了他。” 傅红雪道:“那天你在外面等他时,有没有听见一个人说:人都到齐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错,好像是有个人说过这么样一句话。”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有没有听出他的口音?” 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谁!那时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等那没良心的负心汉出来,让他死在我的手里,再将他的骨头烧成灰,和着酒吞下去。” 她忽然撕开衣襟,露出她枯萎干瘪的胸膛,一条刀疤从肩上直划下来。 傅红雪立刻转过头,他并不觉得同情,只觉得很恶心。 了因却大声道:“你看见了这刀疤没有,这就是他唯一留下来给我的,这一刀他本来可以杀了我,但他却忽然认出了我是谁,所以才故意让我活着受苦。” 她咬着牙,眼睛里已流下了泪,接着道:“他以为我会感激他,但我却更恨他,恨他为什么不索性一刀杀了我!” 傅红雪忍不住冷笑,他发现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人实在太多。 了因道:“你知不知道这十九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受的是什么罪,我今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容貌的苍老、青春的流逝。 傅红雪听着她的哭声,心里才忽然觉得有些同情。 她的确已不像是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她受过的折磨与苦难的确已够多。 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她都已付出了极痛苦、极可怕的代价。 “这也是个不值得杀的人。” 傅红雪转身走了出去。 了因突又大声道:“你!你回来。” 傅红雪没有回头。 了因嘶声道:“你既已来了,为什么不用这柄刀杀了我?你若不敢杀我,你就是个畜牲。” 傅红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留下了身后一片痛哭谩骂声。 “你既已了因,为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个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人,岂非本就该得到这种下场!” 傅红雪心里忽又觉得一阵刺痛,他又想起了翠浓。 秋风,秋风满院。 傅红雪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这满院秋风,走下石阶。 梅花庵的夕阳已沉落。 没有梅,没有雪,有的只是人们心里那些永远不能忘怀的惨痛回忆。 只有回忆才是永远存在的,无论这地方怎么变都一样。 夜色渐临,秋风中的哀哭声已远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不会再到这地方来——这种地方还有谁会来呢? 至少还有一个人。 叶开! “你若不知道珍惜别人的情感,别人又怎么会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尊敬你?” 叶开来的时候,夜色正深沉,傅红雪早已走了。 他也没有看见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盖起,棺木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红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这个唯一的后代来寻仇。 她心里的仇恨,远比要来复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结,也未能了因——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她自己这悲痛的一生是谁造成的。 这种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现在。 现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正如造成她这一生悲痛命运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总是想去伤害别人,自然也迟早有人会来伤害你。” 两个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轻轻地啜泣,她们也只不过是在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悲伤,也很想结束自己这不幸的一生,却又没有勇气。 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叶开走的时候,夜色仍同样深沉。 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灵琳依偎着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叶开忍不住轻抚着她的柔肩,道:“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跟着我东奔西走的。” 丁灵琳仰起脸,用一双比秋星还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声道:“我喜欢这样子,只要你有时能对我好一点,我什么事都不在乎。” 叶开轻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情感就是这样慢慢滋长的,他并不愿有这种情感,他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 但他毕竟不是神。 何况人类的情感,本就是连神都无法控制得了的。 丁灵琳忽又叹息了一声,道:“我真不懂,傅红雪为什么连那可怜的老尼姑都不肯放过。” 叶开道:“你以为是傅红雪杀了她的?” 丁灵琳道:“我只知道她现在已死了。” 叶开道:“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灵琳道:“但她是在傅红雪来过之后死的,你不觉得她死得太巧?” 叶开道:“不觉得。” 丁灵琳皱眉道:“你忽然生气了?” 叶开不响。 丁灵琳道:“你在生谁的气?” 叶开道:“我自己。” 丁灵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气?” 叶开道:“我能不能生自己的气?” 丁灵琳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本来早就该看出了因是什么人的。” 丁灵琳道:“了因?” 叶开道:“就是刚死了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你以前见过她?——你以前已经到梅花庵来过?”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道:“她至少并不是个可怜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那么她是谁呢?” 叶开沉吟着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场血战之后,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踪,失踪的人远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灵琳在听着。 叶开道:“当时武林中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女人,叫作桃花娘子,她虽然有桃花般的美丽,但心肠却比蛇蝎还恶毒,为她神魂颠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灵琳道:“在那一战之后,她也忽然失了踪?” 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你莫非认为梅花庵里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叶开道:“一定是她。” 丁灵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时候死了的。” 叶开道:“不可能。”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除了白天羽外,能杀死她的人并没有几个。” 丁灵琳道:“也许就是白天羽杀了她的。” 叶开摇摇头道:“白天羽绝不会杀一个跟他有过一段情缘的女人。” 丁灵琳道:“但这也并不能够说明她就是那个老尼姑。” 叶开道:“我现在已经能证明。” 他摊开手,手上有一件发亮的暗器,看来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灵琳道:“这是什么?” 叶开道:“是她的独门暗器,江湖中从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这种暗器。” 丁灵琳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叶开道:“就在梅花庵里的大殿上。” 丁灵琳道:“刚才找到的?” 叶开点点头,道:“她显然要用这种暗器来暗算傅红雪的,却被傅红雪击落了,所以这暗器上还有裂口。” 丁灵琳沉吟着,道:“就算那个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现在她反正已经死了,永远再也没法子害人了。” 叶开道:“但我早就该猜出她是谁的。” 丁灵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谁又能怎样?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叶开道:“最大的分别就是,现在我已没法子再问她任何事了。” 丁灵琳道:“你本来有事要问她?”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叶开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一战虽然从这里开始,却不是在这里结束的。”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他们在梅花庵外开始突击,一直血战到两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这一路上,到处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尸骨。” 丁灵琳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紧紧地握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道:“在那一战中,尸身能完整保存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声音仿佛突然变得有些嘶哑,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战结束后,所有刺客的尸体就立刻全都被搬走,因为马空群不愿让人知道这些刺客们是谁,也不愿有人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丁灵琳说道:“看来他并不像是会关心别人后代的人。” 叶开道:“他关心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丁灵琳眨着眼,她没有听懂。 叶开道:“白天羽死了后,马空群为了避免别人的怀疑,自然还得装出很悲愤的样子,甚至还当众立誓,一定要为白天羽复仇。” 丁灵琳终于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约来的,他又怎样去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叶开道:“所以他只有先将他们的尸身移走,既然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刺客是谁,就算有人想报复,也无从着手。” 丁灵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烦。”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看来他的确是条老狐狸。” 叶开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尸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灵琳道:“为他们收尸的还是马空群?”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他们的尸骨已残缺,有的甚至连面目都已难辨认……” 他的声音更嘶哑,慢慢地接着道:“最可怜的还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断,甚至连他的头颅,都已找不到了。”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全身冰冷,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叶开才黯然叹息着,道:“有人猜测他的头颅是被野兽衔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战之后,这地方周围三里之内,都有人在搬运那些刺客的尸体,附近纵然有野兽,也早就被吓得远远地避开了。” 丁灵琳接着道:“所以你认为他的头颅是被人偷走的?” 叶开握紧双拳,道:“一定是。” 丁灵琳道:“你……你难道认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叶开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刺客中纵然还有别的女人,但活着的却只有她一个。” 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难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个人死之后,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何况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灵琳说道:“但桃花娘子岂非也跟他有过一段情缘?” 叶开道:“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极处,才做得出这种疯狂的事。”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道:“何况别人只不过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来却是要白天羽一直陪着她的,白天羽活着时,她既然已永远无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后,用这种疯狂的手段来占有他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心里忽然也体会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为她忽然想到,叶开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会做这种事呢? 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她身子忽然开始不停地发抖。 秋夜的风中寒意虽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却已湿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 叶开已感觉出丁灵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样的苦。 “你应该找个地方去睡了。” 丁灵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现在已躺在最软的床上,还是睡不着。”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心里有很多事都要想。” 叶开道:“你在想些什么?” 丁灵琳道:“想你,只想你一个人的事,已经够我想三天三夜了。” 叶开道:“我就在你身旁,还有什么好想的?” 丁灵琳道:“但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子不想,而且愈想愈奇怪。” 叶开道:“奇怪?”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谁都多,甚至比傅红雪都多,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其实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丁灵琳道:“这件事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要如此关心?” 叶开道:“因为我天生是个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别喜欢管闲事。” 丁灵琳道:“世上的闲事有很多,你为什么偏偏只管这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觉得这件事特别复杂,愈复杂的事就愈有趣。” 丁灵琳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奇怪。” 叶开苦笑道:“你一定要觉得奇怪,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只有一个法子。” 叶开道:“你说。” 丁灵琳道:“只要你跟我说实话。” 叶开道:“好,我说实话,我若说我也是傅红雪的兄弟,所以才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你信不信?” 丁灵琳道:“不信,傅红雪根本没有兄弟。” 叶开道:“你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呢?” 丁灵琳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叶开笑了,道:“所以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件事才真的跟你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 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也许只因我跟你一样,什么人的麻烦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欢找自己的麻烦。” 过了半晌,她忽又叹道:“现在我心里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丁灵琳道:“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时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着他。” 叶开道:“你说的方法并不好,但意思却是差不多的。” 丁灵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后,就一定更不会离开他了。” 叶开道:“你的意思是说……” 丁灵琳道:“我的意思是说,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现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里。” 叶开怔住。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却不能否认丁灵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灵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叶开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 丁灵琳道:“你刚才一心还在想找到白大侠的头颅,现在为什么又说不必了?” 叶开的神色很黯淡,缓缓道:“我想找到他的头颅,也只不过想将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灵琳道:“可是……”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他的头颅若真是在那口棺材里,想必就一定会有人将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死去的英灵,又何必再去让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叹息着,黯然道:“无论她以前怎么样,但她的确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剥夺她这最后的一点点安慰。” 丁灵琳道:“现在你怎么又忽然替她设想起来了?” 叶开道:“因为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要我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替别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尊敬之色,接着道:“这句话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以后也绝不会忘记。” 丁灵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叹着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简直比傅红雪还奇怪得多。” 叶开“哦”了一声,道:“是吗?” 丁灵琳道:“傅红雪并不奇怪,因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决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去做。” 第三十九章情深似海 又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开始苏醒,傅红雪已进城。 在进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脚推着车子的菜贩,挑着鱼篓的渔郎,赶着猪羊到城里来卖的屠户……他们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们的人一样。 傅红雪看着他们朴实的、在太阳下发着光的脸,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在羡慕着他的悠闲。 但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难和创伤。 这些人肩上挑着的担子虽沉重,又有谁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担子? 一百担鲜鱼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么沉重。 何况,他们的担子都有卸下来的时候,他的担子却是永远放不下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热的面。 这渴望竟忽然变得比什么都强烈,人毕竟是人,不是神。 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是神,那么他也许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这一瞬间,傅红雪想找的已不是马空群,只不过是个面摊子。 他没有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两根青竹竿竖起,横挂在长街上。 白麻布上写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傅红雪,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来吧。” 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在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布,头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面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儿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 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 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 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作郭威!” 傅红雪听见过这名字,“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红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杀害你父亲的人。” 傅红雪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红雪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威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 傅红雪的心已在抽紧。 郭威的眼睛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 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 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郭威大喝着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这种事甚至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张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 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却拉住了她,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满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抬得起来! 仇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 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叶开,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呼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没有人看见这柄刀是哪里来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 这孩子最多只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喉咙里像野兽般的怒吼着。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出去。 他们的吼声听来就像是郁云中的雷。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他们已决心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 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马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柄刀飞来,钉在李马虎的手臂上。 叶开!难道是叶开?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 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 傅红雪的脸突然因愤怒而涨红。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凄厉疯狂的笑声中,郭威手里的鬼头刀,已挟带着劲风,直砍他的头颅。 “白天羽的头颅,莫非也是被这样砍下来的?” 傅红雪全身都在发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时,他立刻镇定了下来。 这柄刀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我死活都没有关系,但我却绝不能让别人认为白天羽的儿子是个说谎的懦夫!” “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也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白家满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他也要他们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的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 每一种声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傅红雪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 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 现在白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 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红的。 冲上来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这柄刀本不属于人间,这是一柄来自地狱中的魔刀!” 这柄刀带给人的,本就只有死与不幸! 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 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 怒吼、惊喝、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阴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血、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 刀也已被染红。 傅红雪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缝里,流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傅红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自乌云中震下,闪电照亮了大地。 傅红雪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他茫然四顾一眼,看了看脚下的尸身,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转过身,飞奔了出去。 又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落。苍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这些血腥,特地下这一场暴雨,将血腥冲干净。 只可惜人心里的血腥和仇恨,却是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的。 傅红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奔跑过,他奔跑的姿态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干净了。可是这一场血战所留下的惨痛回忆,却将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杀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该杀。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他的头脑也已被暴雨冲得很清醒。 但当时他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只为了这柄刀,这柄他刚从那孩子咽喉上拔下来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这一场血战并不是绝对不可以避免的。 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叶开!叶开为什么要引起这场血战? 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傅红雪冲进去,要了间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呕吐的时候,身子突然痉挛,突然抽紧,他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身子还在不停地抽缩痉挛…… 他已完全没有知觉。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没有知觉,岂非也没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闷的屋子,愈来愈暗,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 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开了,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谁也分辨不出,这种表情是悲愤?是仇恨?是愉快?还是痛苦?…… 傅红雪清醒的时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干燥而柔软。 灯已燃起。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暗,影子却是黑的。 屋子里还有个人!是谁? 这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疲倦、憔悴、充满了忧郁和痛苦,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 傅红雪的心又抽紧,他又看见了翠浓。 翠浓也看见了他。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你醒了!” 傅红雪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么会忽然来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 翠浓道:“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替你炖了粥。”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切,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红雪却忘不了。他突然跳起来,指着门大叫:“滚!滚出去!” 翠浓的神色还是很平静,轻轻道:“我不滚,也不出去。” 傅红雪嘶声道:“是谁叫你来的?” 翠浓道:“是我自己来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来?” 翠浓:“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发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也用不着你管。” 翠浓道:“你的事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温柔而坚决。 傅红雪喘息着,道:“但我现在已不认得你,我根本就不认得你。” 翠浓柔声道:“你认得我的,我也认得你。” 她不让傅雪红开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可以忘记,但我们总算还是朋友,你病了,我当然要来照顾你。” 朋友!以前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感情,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以前本来是相依相偎,终夜拥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现在却只不过是朋友。 傅红雪心里突又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浓道:“我说过,你应该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红雪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将我当作朋友,我为什么还要去追寻往昔那种感情?” “你既然能这样冷静,我为什么还要让你看见我的痛苦?” 傅红雪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让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事。” 翠浓站起来,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连这种动作都还是跟以前一样。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谢谢你,要你来照顾我,实在不敢当。” 翠浓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你也不必客气。” 傅红雪道:“但你总是客人,我应该招待你的。” 翠浓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为什么还一定要这么客气?” 傅红雪道:“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一双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融化为一体的情人,现在竟面对着面说出这种话来,别人一定觉得很滑稽。 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应该这样子麻烦你的。” 翠浓道:“我说过没关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几乎突然嘶哑,过了很久,才总算说出了三个字:“你丈夫?” 翠浓笑了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嫁了人。” 傅红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这只不过是三个字,三个很普通的字,无论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将这三个字说过多次。 可是在这世上千万个人中,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傅红雪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感觉? 那已不仅是痛苦和悲伤,也不是愤怒和仇恨,而是一个深入骨髓的绝望。 足以令血液结冰的绝望。 他甚至已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他还活着,他的人还在床上,但是这生命、这肉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 “恭喜你。” 翠浓听着他说出这三个字,仿佛笑了笑,仿佛也说了句客气话。 只不过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说了句什么话? 他完全听不到,感觉不到。 “恭喜你。” 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不知说了多久,他才能听得见翠浓的声音。 她正在低语着:“每个女人——不论是怎么样的女人,迟早都要找个归宿,迟早都要嫁人的。” 傅红雪道:“我明白。” 翠浓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给别人了。” 她在笑,仿佛尽力想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无论如何,结婚都毕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傅红雪眼睛瞪着屋顶上,显然也在尽力控制着自己,既不愿翠浓看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 翠浓道:“嗯。” 新婚的夫妻,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 傅红雪咬紧了牙,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就在外面?” 翠浓道:“嗯。” 傅红雪道:“那么你就应该出去陪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翠浓道:“我说过,我要照顾你。”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顾,也不想让别人误会……” 他虽然在努力控制着,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几乎已说不下去。 幸好翠浓已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红雪道:“他知道什么?” 翠浓道:“他知道你这个人,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 傅红雪道:“我们……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 翠浓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 翠浓道:“我到这里来找你,也已告诉了他,他也同意让我来照顾你。” 傅红雪的牙龈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来他倒是个很开通的人。” 翠浓道:“他的确是。” 傅红雪突然大声道:“但我却并不是,我一点也不开通。”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别人误会,我可以叫他进来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红雪同意,就回过头,轻唤道:“喂,你进来,我替你介绍一个朋友。” “喂”,这虽然也是个很普通的字,但有时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 新婚的夫妻,在别人面前,岂非总是用这个字作称呼的。 门本来就没有拴起。 她刚说了这句话,外面立刻就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门外。 妻子和别的男人在屋里,做丈夫的人当然总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官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华贵的料子,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 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那半天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翠浓牵着走,就像是个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翠浓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 王大洪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已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浓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话都不会说。” 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 翠浓道:“他也不会武功。” 傅红雪道:“不会武功很好。” 翠浓重:“他是个生意人,做的是绸缎生意。” 傅红雪道:“做生意很好。” 翠浓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嚅讷讷地道:“你们在这里多聊聊,我……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抽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 王大洪道:“是。” 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浓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手很粗糙,指甲里还藏着油气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经有……有……” 他用眼角瞟着翠浓,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翠浓道:“已经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紧张得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已冒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绸缎生意的。” 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翠浓,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 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 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 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会发现她内心是多么柔软脆弱。 傅红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是悲哀?是同情?还是怜悯? 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他看着她身子开始颤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说什么,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她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 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 翠浓垂下头,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浓道:“他……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时替我找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他。” 傅红雪道:“你找他来,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浓头垂得更低。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翠浓凄然道:“因为我想来看你,想来陪着你,照顾你,又怕你赶我走,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缠着你,不愿你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红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 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但傅红雪也已明白。 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也不是一块木头。 翠浓流着泪,又道:“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的,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谁说的?” 翠浓抬起头,用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还要我?” 傅红雪大叫道:“我当然要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张开双臂时,翠浓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融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个。所有的痛苦、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 翠浓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说:“只要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 傅红雪道:“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翠浓道:“永远?” 傅红雪道:“永远!” 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懂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 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 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 他悄悄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 傅红雪和翠浓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白的墙,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第四十章新仇旧恨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肋下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肋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 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 为了要刺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她连想都没有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傅红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剑。 剑光一闪,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 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 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 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远,多么真挚。 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 傅红雪又倒在床上,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浓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红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着牙,但满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翠浓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短剑还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只有放开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 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站住!”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狞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傅红雪点点头。 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傅红雪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 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杀过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俯下身,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苍白的脸上,几乎已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无论谁看见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但却不该杀她的。” 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脸也变为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 傅红雪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 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都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阴影,压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傅红雪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 王大洪看着他的刀,忽然长长叹息。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 傅红雪道:“什么话?” 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的。” 傅红雪道:“先毁这柄刀?” 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 傅红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得直。”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傅红雪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王大洪道:“是一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王大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你来杀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 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的。” 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傅红雪,的确是受人主使。 他本来确实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已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因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红雪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 王大洪道:“替别人死?” 傅红雪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 傅红雪冷冷道:“我说过,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相信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压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这道理傅红雪也懂。 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君子。” 傅红雪沉默,默认。 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 傅红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红雪等着他问。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那么,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 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 王大洪笑了。 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间,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 剑光一闪,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 这一剑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 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愈用力愈好。 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作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己。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 除了呆子外,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 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了。 他当然还没有笑出来,因为这本来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来。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本就该早已变招的。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苍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变得真快,快得无法思议。 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等他再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鼻子里还在流着血,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左边的颧骨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变。 他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到了傅红雪手上。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转向他,冷冷道:“这柄剑不是你的?” 王大洪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用的本是长剑。” 王大洪点点头。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无法拿捏得很准了。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红雪道:“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王大洪又点点头。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他脚下,道:“你若想再试一次,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摇摇头,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愿再试?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是自己。 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傅红雪道:“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 王大洪突又长叹,道:“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道:“因为你绝不会相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迟疑着,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一次。” 有些人说的话,一次就已足够。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踪,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红雪突然握紧着双拳,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他没有朋友。 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能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个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比电光还快的一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 “他姓……” 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着再说。 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 现在刀光又一闪,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样的刀,同样的速度,同样可怕。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傅红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 ——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忽然发觉,叶开这个人远比那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摊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 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像是爱情一样。 爱情有黯淡时,阳光也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 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 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恨外,他还有什么? 还有恐惧。 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像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脱?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情况。 那并不是昏迷,却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连他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 无论多么醉,总有醒的时候。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一张很脏的床上。 屋子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还压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的,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呕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 他连想都不敢想。 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 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 放到洪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能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地握着他的刀,嗄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这苍白孤独的少年,竟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狂野兽。 她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突然放声大哭,道:“好,你就杀了我吧,你说过不走的,现在又要走了……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个人,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红雪时,也正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沉下去。 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他用力撞开了门,冲出去。 街上有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