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皇后授业-《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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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人笑了声,打趣林玥道:“你呀!叫你平日里与各府姐妹多相聚赏园,你偏嫌无聊,今儿走眼了吧?这帝庭之中,一石一木为山,一砂一叶为水,化繁为简,境高至极,可谓方圆之地见千倾万壑。这一方帝庭纳尽了万里江山,名花佳木若在此庭中,才是俗物。”
这话既抬高了其他贵女赏园的眼力,也给林玥方才之失找了理由,更将帝庭之景褒美了一番,可谓八面玲珑。
贵女们纷纷笑着称是,林玥面颊飞红,嗔道:“陛下胸有丘壑,姐姐腹有诗书,妹妹甘拜下风总行了吧?日后一定与各位姐妹多走动。”
林玥边嗔边往立政殿的方向瞧,何初心哎了一声,忙使眼色叫她住口,却也忍不住往立政殿的方向睃了一眼。
彩娥将二人的神色看在眼中,笑道:“陛下胸中的丘壑奴婢不敢妄猜,只知帝庭中的花草并非凡物。”
“哦?”林玥睨眼看来。
“这帝庭中的一花一木都是陛下向瑾王爷求教而来,女子久居于此,疏气驱寒,最是养身。”
什么?
众贵女怔住。
“立政殿和寝殿中摆设的花都是陛下亲自从庭中摘选修剪的,陛下待娘娘体贴入微,多年前便是如此了。”彩娥望着西殿道。
当年,陛下将西殿赐为周美人的寝殿,周美人留书出走后,服侍过她的宫人都奉旨留在了西配殿,殿内的摆设多年来一直维持着原样。
陛下思念周美人,她因是周美人的贴身宫婢,便有幸被调到了承乾殿内侍驾,如今已成了乾方殿中的大宫女。
她能有今日的造化都是托周美人的福,只是没想到周美人会是女儿身,更没想到今生还有再服侍她的福分。
天下人都以为皇后殿下初掌中宫,可实际上,她多年前就是汴河宫的女主子了。
多年前的事如今已少有人知,但单单是庭草之事就已足以令贵女们闻之色变了。
什么方圆之地见千倾万壑,什么一方帝庭纳尽万里江山,这其实就是块药园子!
没人敢看何初心的脸色,只瞄见一双春指在袖下拧着锦帕,指尖比帕子白。
这江南水师都督府里的孙小姐虽出身武将门庭,却比书香门第里的小姐养得还矜贵,尤擅诗琴,可谓才女。今日指点帝庭造诣,传扬出去本应是一段佳话,没想到眨眼之间就成了笑话,还有比这更让人脸疼的事儿?
林玥的脸色青红变幻,眼底有不解之色。
贵女们也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立政殿。
不是传闻英睿皇后粗壮如汉奇丑无比?圣上如此待她,传言当真可信?
恰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立政殿的后门开了!
帝庭之中霎时无声,贵女们定睛屏息,都以为凤驾将至,却只见殿中匆匆走出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敞开殿门,支起明窗,手脚甚是麻利。
彩娥走过去问道:“还未到午膳的时辰,这是……”
小太监道:“冷宫那边儿的井里刚起出具白骨,皇后殿下正与刑曹的几位大人在殿内验看,说是把大殿的门窗都打开,散散尸气。”
二人的话音颇低,在寂庭之中却如鹤唳之声,贵女们皆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时,从殿内传出一道人声。
“……刑曹之职在于审定律法,复核各州刑案、会同九卿审核大辟之案,以及直理汴都辖内的待罪案。验尸乃是仵作之事,非臣等之职,请恕臣等难明皇后殿下之意。”听话音,进言之人是位老臣,想来应是刑曹尚书傅老大人了。
刑曹上下皆是皇党,念及圣恩,刑吏们才忍受一介女子提点天下刑狱。可大权旁落,一班刑曹大员心里怎会真的痛快?忍到今日已属不易,皇后竟还要在立政殿内验尸,立政殿乃是天子理政之所,皇后问政已是不成体统,在殿内验尸岂不更添晦气?
眼见一帮天子近臣不满皇后,贵女们直勾勾地盯着前殿,纷纷竖直了耳朵。
——听。
殿内有道话音传出,“你们复核刑案之才若能有口才的一半,本宫就不必挑提点刑狱的担子了。”
这话音不紧不慢,威若春雷,似雪清寒,惊了一干帝门娇客。
好嗓音!
有这样一副嗓音的女子当真奇丑如汉?
贵女们心里没了底,纷纷绞起了帕子。
殿内,皇后道:“上半年各州呈报的刑案卷宗在此,本宫出宫十日,卿等复核了一遍,就只挑出了这五宗需要发回重审的刑案,其余皆无疑处?”
“回皇后殿下,这些案子乃臣等一同复核的,除了罪证确凿并无疑点的,尚有一些无头公案,尸身经水淹、土掩、火烧、断离之后已无凭验看!验尸乃是仵作之职,仵作验不出死因,地方县衙也查不出死者的身份,卷宗呈报至刑曹,臣等又怎能复核出个所以然来?”傅老尚书振振有词。
皇后冷笑一声,“老尚书怎知定是仵作验不出死因,县衙查不出死者身份,而无其他缘由?”
傅老尚书一噎,一道纸声传来,哗啦啦一响,皇后翻看卷宗的纸风隔着老远都割得人脸疼。
“今年三月,淮州瞿县大刘子村后山的案子:猎户去后山打猎时发现了一具尸骨,头面膨胀,皮发脱落,口唇翻张,两眼突出,蛆虫咂食,坏烂不堪。仵作以无凭检验申报衙属,衙门差人问了村民,村民皆道村中无人失踪,也没人见过生人上山,衙门贴了告示,无人认领尸身,这案子就成了无头公案。你们瞧瞧卷宗里的供状,字迹工整,再想想案发地,瞿县大刘子村,稍查图志便可知此村在穷山恶水之地,村民可能目不识丁,这些供状极有可能是由吏人代写的。那么,你等怎知吏人未被收买而作假证?又怎敢断定在这几张供状上画押的保伍与吏人之间没有勾结?未经细查,就凭一二人口说,三两纸供状,就断定一桩命案是无头公案?儿戏!”
啪!
卷宗掷去地上,砸得玉砖铿的一声,声似冰碎。
皇后紧接着又翻开一册卷宗,道:“还有这永江县的案子,也说坏烂不堪,无从下手,卷宗就递交至刑曹了。坏烂不堪是怎么个不堪法儿?尸身上有无刃伤、打伤,伤处有无虚空,尸身有无断骨之处,致死原因能否推断?这些在验尸状上都没瞧见,就敢以无凭验看为由备案申报上级?是仵作胆大躲懒,还是你们这些刑曹大员都太好糊弄?”
“这临州城外的案子也是,尸身上可见刀伤三处,其中一刀刺中心脉,验为致死伤。但尸身已腐,伤处已然虚空,难以凭伤口验证凶器之形,因此虽有疑凶,却因难定凶器而难以结案,最终竟也以无凭覆验为由备文申报至刑曹。既是刀伤,尸身已腐,理应验骨,骨上有无刃伤尚未看验,岂可说难定凶器?”
“老尚书当年复核刑案就只是翻翻卷宗,对对供词及证物?这差事若只是如此,书吏便可为之,朝廷何需高官厚禄的养着一班刑曹大员?”
“卿等提点天下刑狱,却对验死验伤之理一窍不通,下官不糊弄你们又糊弄谁去?你们皆是士族出身,有几人当过县吏?你们可知县衙平日里审的都是些什么案子?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邻里纷争,似这等芝麻绿豆般的小案一天能审好几桩,知县嫌麻烦草草判结的案子每日都有,主簿、衙役、仵作奉命在验伤状和供词上做文章,经年日久,甚是油滑。你等复核刑案,想从这些人呈上的卷宗里看出疑点来,没有验尸断案的真本事就只能被糊弄!”
卷宗一册接着一册地被掷去地上,傅老尚书一句话也插不上,直把一张老脸憋得发红,其余人等更是无话辩驳,只得默声聆听后训。
皇后继续翻看卷宗,“刑曹上下可以不行验尸之事,但不可不明验尸之理,凡尸检、物证、供词之笔迹逻辑,乃至血迹、手脚印、须发等等,需均明其理,方能担复核刑案之重任,于万千卷宗之中发现疑点。”
刑曹大员们还是不出声——士族权贵何等心高气傲?不出声就是低头了。
“今日起,早朝之后晌午之前,刑曹上下依旧在立政殿办公,凡遇疑难要案,本宫当殿审断,你等用心听记。”
“臣谨遵懿旨。”老尚书道声遵旨,有气无力,似斗败之鸡。
“臣等谨遵懿旨。”其余人也赶忙应声。
“那今日就说说淮州的碎尸案,案情你们都清楚吧?”皇后挑出一册卷宗来,还在翻看着,刑吏们就觉得面皮发紧,心道一声,惨了!
上个月初,淮江上游的渔民在打渔时捞出了一具尸块,五日后,下游又有渔民捞出一具尸块,因淮江上下游之间相隔百里,捞出尸块之地分属两县,县衙上报州衙,仵作却说发现的尸块部位不相连,尸块又被鱼蟹啃食得不成样子,因此不好断定死亡时间,连是不是同一具尸体上的也不好说,这案子就成了难案。
官府最头疼的就是碎尸案,尤其是远隔两地的碎尸案,各州县因路途遥远,传递公文互通案情耗时耗力,尸块往往在运送途中就坏烂了,又常常衙门还在搜寻尸块,谣言就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衙门破不了案,百姓就骂官府无能,朝廷也斥责地方州衙办案不力,地方衙门是一个头两个大。
于是,淮州刺史寻了个借口,说一开始发现尸块的地点在淮江上游,淮江水连着汴河,尸块很可能是从汴河冲下来的,所以死者和凶手十有**在汴州,案子应该让汴州查。汴州当然不肯接,说尸块是在淮州辖内发现的,理应由淮州查察。
这案子就这么被踢来踢去,最后踢来了刑曹。
当今皇后是何许人也?虽然刑吏们到立政殿办公的时日不长,但皇后的好恶还是知道的。这桩案子,官府嫌麻烦的作为定然让她深恶痛绝,今儿把这案子提了出来,一顿训斥只怕是免不了的。
于是,一时间没人敢答话,只是缩着脖子,等着挨骂。
皇后却问道:“你等对此案有何看法?”
啊?
刑吏们嘴巴张得老大,一脸如蒙大赦的神情。
傅老尚书最先反应过来,咳道:“回皇后殿下,老臣查问过,案发前后,两州的交界地带无雨,但淮江多急流,尸肉又被鱼蟹吃了许多,只剩残骨架子,四五日的时间倒是有可能被冲出百余里。据两县呈上的验尸状来看,尸肉都遭鱼蟹啃食过,但上游的那块遭啃食的程度要比下游的那块轻些,因此老臣认为不能排除两县捞出的尸块出自同一具尸体的可能,但抛尸地是在汴河还是淮江,这……还不好说。”
侍郎道:“微臣以为,无论抛尸地在何处,江水都会将尸块冲往下游。益阳知县曾命人在江中打捞,但尚无所获便遇上了雨季,连月来的几场雨这么一冲,江中的尸块还不知冲去了哪儿。眼下,这案子的线索太少了。”
皇后静静地听着,听罢后问:“还有要补充的吗?”
刑吏们面面相觑,最终齐声道:“臣等皆以为此案的线索太少。”
也就是说,十有**破不了。
刑吏们低着头,不敢看皇后的脸色。
殿中静了静,皇后出言训示时语调如常,与其说是训示,倒不如说是教导,“当一件案子线索太少,破案遭遇瓶颈时,应该做的不是放眼于外,而是回归最初——把目光收回来,重新勘察现场、再验尸身,新线索往往就藏在旧线索里。”
这话倒是头一回听说,傅老尚书仔细品着“回归最初”四字,眼中亮色刚生就露出了难色,“可是,尸体是渔民在江上发现的,尸身又不全,再验还能验出什么来?”
“验骨!凶器、分尸地点、凶手是做何营生的,兴许都能有所收获。”
“……娘娘所言当真?”傅老尚书嘶了一声,诧异之下口出不敬之言竟未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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